永興坊高大的坊墻將夕陽割裂成碎片,投下濃重的陰影。
陳光蕊與陳安踏著青石板的回音,往驛館走。
“哥,”
陳安悶聲開口,腳下石子被踢得飛出去老遠,
“那詹事主簿……到底是個多大的官?比原先太子洗馬的帽子,是高了還是低了?”
他眉頭擰成疙瘩,
“驛丞和張榜眼他們都說魏洗馬死定了,可這會兒…這金吾衛都撒了,里頭還蹦出個‘主簿’來,整的俺直迷糊!”
陳光蕊步履依舊,目光落在遠處蜿蜒的城墻輪廓,聲音平靜,
“詹事府,是新太子東宮的核心衙門。太子洗馬是輔佐舊太子的文官,詹事主簿是輔佐新太子的近臣。品階上,都屬五品,不分伯仲。”
陳安顯然更糊涂了,
“一樣大的官?那金吾衛搞那么大陣仗圍著做甚?我看剛才他們人往回撤,周圍的人都說魏洗馬這次是要飛黃騰達了,以為這詹事主簿官很大,現在看來,這是還給了他個一樣大小的官做……新太子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踢飛又一粒石子,滿是不解。
陳光蕊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映著漸暗的天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用與不用,用至何種地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安困惑的臉,
“只看眼下,舊瓶裝了新酒。魏征沒死,反入了新太子的眼。這便是秦王……哦,新太子殿下昭示天下的氣度:既往不咎,唯才是用。”
“既往不咎?唯才是用?”
陳安咀嚼著這兩個詞,似懂非懂,但‘魏征沒死’這個事實總算是砸實了,壓在心頭的巨石挪開大半,卻又生出新的茫然,
“那…哥,咱們昨天去拜訪這事…現在算好還是不好?”
陳光蕊沒有直接回答,只道,
“先去驛館,把你的鋪蓋卷兒收好。”
他語氣如常,仿佛只是要換個住處那么簡單。
驛館門口,暮色將人影拉得細長。
驛丞佝僂著背,像一截失了水分的枯藤,縮在門檻旁的陰影里。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不再銳利刻薄,只剩下灰敗的茫然和難以掩飾的驚惶。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門框上脫落的漆皮,指甲縫里塞滿泥垢,指尖微微發顫。
當陳光蕊主仆的身影出現在巷口時,驛丞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整個人猛地一哆嗦!
但他沒撲上去,也沒哭嚎,反而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死死抵住門框,仿佛想把自己嵌進木頭里藏起來。渾濁的眼珠快速轉動,充滿了慌亂與算計。
陳光蕊步履從容,目光掠過驛丞臉上那變幻不定的驚惶,如同看一顆礙路的石子,徑直踏上驛館的石階。
陳安跟在后面,看著驛丞這副模樣,想到早上的趾高氣昂,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揣珍珠的地方。
驛丞的目光一直粘在陳光蕊身上,此刻猛地聚焦在陳安下意識護住前胸的手上,那個位置,是能藏貴重物品的地方。
他像是突然被點醒了什么,老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最后一絲討好企圖的干笑,干澀的喉嚨蠕動著,聲音嘶啞低微得如同蚊蚋,
“狀、狀元公…您…您那兩顆寶貝…還在小…還在陳小郎君處吧?…要不…小人這就去拿個錦盒給您裝上?小人有上好的緞子……”
他話沒說完,舌頭已經僵住,因為他看到陳光蕊停下了腳步。
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地上散落的幾顆黃銅算盤珠子,其中兩顆恰好滾落在陳光蕊腳邊。
這幾顆珠子,是驛丞聽聞魏征被重用的消息時,太過震驚,失手打翻了賬冊散落的。
陳光蕊微微俯身,兩根修長的手指拈起了那兩顆蒙塵的算盤珠子。
驛丞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眼珠子死死盯著陳光蕊的指尖。
陳光蕊的目光落在了驛丞臉上,平靜,淡漠。
他將這兩顆冰冷的珠子,輕輕放進了驛丞那只沾滿污穢汗漬的手心。
然后說道,“陳安,去收拾行李。我們走。”
話音未落,驛丞渾身劇震!這才想到,晌午的時候,自己已經下了逐客令,現在人家回來就是收拾行李要走的。
“不能走!”
驛丞的臉色憋得通紅,踉蹌撲前,枯瘦的手不顧一切抓住陳光蕊的袍角,力道大得幾乎撕裂布料,
“狀元公!是老奴昏了頭!那文書是金吾衛逼著寫的!他們拿刀架我脖子啊!”
剛剛那種隱晦的戰栗與卑微,在聽到陳光蕊那簡單的一句話后,爆發了。
也不管自己說的是不是實話,驛丞現在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不能讓人走!
涕淚瞬間糊滿他的老臉。為了撇清早先的逼迫,他竟憑空捏造出金吾衛的威脅,聲音如哀嚎。
陳光蕊根本就不理會驛丞,徑直走去。
陳安則在一旁惡狠狠地說道,“早先你不是攆我們走么?現在我們回來收拾行李,你又不讓了?”
見陳光蕊腳步未停,驛丞膝蓋一軟,“撲通”跪倒在青石階上!
“砰砰砰!”
額頭重重砸向冰冷石板,三聲悶響如同喪鐘,
“是小的豬油蒙了心,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膽!陳狀元,您還沒有授官,若是被朝廷知道是我把您給攆走了,那我可吃不了干系啊!”
他猛地抬頭,血絲密布的眼睛里爆發出孤注一擲的瘋狂,
“狀元郎,求您開恩啊,小的一家老小的命可都被您手中攥著了!”
陳安推開了驛丞,眼中帶著厭惡,但還是走到了陳光蕊身邊,小聲嘀咕道,“哥,晚上魏征請吃飯,咱們現在搬家,恐怕時辰有些不夠啊。”
驛丞此時的注意力全都在這兩人身上,聽到陳安這么說,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不必搬走,我們這里最是方便了。”
說到這里,他又突然狠了狠心,
“上房!我給您換朝南的上房!新打的松木床!日日供杏花樓的席面!酒錢飯錢全算我的!只求您多留兩日!”
此時的他也是豁出去了,畢竟自己看人下菜碟這次下早了,那就要承擔失敗后的損失。
反正用不了多久,狀元郎就要授官了,他咬了咬牙,也能挺過去這時候了。
見陳光蕊沒有在多說什么,驛丞心中歡喜。
而后,他又拿出了自己剛剛說的那個錦盒和緞子,偷偷地給了陳安,意思很明顯,讓陳安再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東西陳安倒是收了,但是好話卻未必會說,
他將那兩顆珠子放在了錦盒之中,走到了陳光蕊的身邊,確認沒人了才說道,
“哥,今天晚上去魏征那,這兩顆珠子咱們用來送禮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