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中午,老爺子的病情徹底穩定,劉進才拱手告辭。
漢武帝回到未央宮宣室殿,呆坐在案牘前沉思了許久,旋即對左右道:“去召桑弘羊來。”
沒過多久,桑弘羊抵達宣室殿,躬身對漢武帝拜謁。
“不必多禮。”
漢武帝淡淡看他一眼,猝不及防的詢問道:“漕倉還有多少糧?”
桑弘羊不知漢武帝意圖,恭敬回道:“回陛下,長安漕倉存有四十萬斛。”
“先有八十萬斛,此番旱災撥出去攏共合計約莫有四十萬斛。”
漢武帝微微頷首,又道:“那么如果再持續一場或者兩場災厄,糧食可否會漲價?”
桑弘羊拱手道:“回陛下,定會如此。”
漢武帝又問道:“長安漕倉的存糧可夠賑災?”
桑弘羊著實有些不理解漢武帝究竟什么意思了,若是以前,漢武帝是絕對不會將漕倉糧發放出去賑災,這些可都是錢,用于戰爭儲備的錢糧。
不知為何,桑弘羊莫名的感覺陛下好像變了,開始關心小民了?
“興是不夠的。”桑弘羊老老實實回答。
漢武帝嗯了一聲,道:“那么可否將你的平準法稍稍改良一下?”
“倘若在豐年,官府以低價將糧食購入漕倉,乃到歉年,糧食必定會漲價,再開漕倉將糧食發放市場,是否可以維系糧價的平穩?”
桑弘羊愣了一下,趕忙道:“陛下睿智,體恤愛民,萬民之福!”
“可從何處購糧運到長安?”
桑弘羊沉思片刻,對道:“可從關東運糧至長安,關東乃糧食豐產之地,糧價相對便宜。”
“耗費幾何?你粗略估算一下。”
桑弘羊心中默默思考,然后回道:“可用漕卒六萬人。”
漢武帝搖頭道:“規模太大,勞民傷財!”
“還有別的方式?”
桑弘羊沉思片刻,道:“那只能從三輔、弘農、河東、上黨、太原七地分批運糧至長安漕倉,可節省漕卒過半。”
漢武帝這才略微有些滿意,“可否付諸實施?”
桑弘羊想了一會兒,面色凝重的道:“陛下雄才大略,此法確實可平糴利民。”
頓了頓,他又一臉擔憂的道:“臣擔憂此法若實施,雖外有利民之名,而內實侵刻百姓,豪右因緣為奸,小民不能得其平。”
漢武帝蹙眉,問道:“你擔憂豪強會于其中取利?”
桑弘羊道:“倘若歉年,官府放糧,豪強購之囤居,糧食盡入其手,奇貨可居,再不放糧,則無法真正惠及小民。”
漢武帝冷笑道:“那就試一試他們的膽子大,還是朕的刀鋒利!”
“世人都說朕殘暴重用酷吏,可諸如此類豪強何其之多?朕殺了他們落下殘暴之實,朕不殺他們,小民被其蹂躪至死。”
“若什么都不做,自然不會錯。可朕若真的無為而治,小民就能過的好了?”
“你回去將此法總結撰寫出來,遞交給朕,再于朝會商討,確定無虞,付諸實施。”
桑弘羊拱手道:“微臣遵旨!”
“桑大卿。”
漢武帝忽然叫住了他,詢問道:“你覺得朕這些年對匈奴動兵,錯了嗎?”
桑弘羊一愣,他還從未見過漢武帝如此不自信的一面,也不知道漢武帝這句話什么意思,但他還是堅持道:“陛下,縱有人堅持認為匈奴遠處漠北,對其侵擾活動,應當應用德化,多與他們點財物,與他們和親,使雙方關系和好,便能高正無憂;然臣羊認為匈奴反復無信,屢次破壞和親,侵擾邊境,不能采用德政感化,只有通過戰爭才能阻止匈奴的侵擾,保證漢王朝的安全!”
“是啊。”漢武帝感慨,深深看了一眼桑弘羊,這名老臣陪他走了很遠的路,和他理念志向相同,認知也相同。
總有人勸他放棄戰爭,德化匈奴,可哪有那么容易?丟了面子和里子,就能修復雙方關系了嗎?
“可是連年的戰爭,確實讓小民不堪重負了。”
“讓他們歇一歇吧,也讓少府那邊暫時放棄大規模制造馬器三件套,節省點財帛。”
桑弘羊總覺得漢武帝有些不太對勁,莫非太子勸了他?亦或者其他原因?以前的陛下可從來不會想這些事的啊!
“臣遵旨!臣告退!”
……
劉進回到太子宮便沉沉睡了去,昨夜幾乎沒怎么睡。
這一覺睡到了日落,起來洗漱一番,裝扮干凈整潔,才去找太子父親。
等他來到后院涼亭內,發現少傅石德正一臉興奮的朝這邊走來,很快迎上劉進。
“石師,什么事如此興奮?”
石德仰天大笑:“好事,好事呀!”
“桑弘羊這狗卵……咳咳,這人才,是人才,大大的人才!”
“走走,皇孫殿下,咱們一起找太子說去。”
劉進噢了一聲,跟著石德來到太子宮后院涼亭。
“遠遠便聽到石師笑聲震天,可是發生什么喜事了?”劉據坐在蒲團上,給石德和劉進斟酒,劉進趕忙過去接過父親的酒壺,自顧自開始斟酒。
石德臉上帶著笑意,道:“今日在建章宮朝會上,大農卿桑弘羊上奏了一封平準法。”
劉據道:“不是早就頒發過么?此法雖抑制了奸商,卻著實苦了小民。”
平準法實施之初,確實有利的遏制了商人操控物價的現象,但因為缺乏監督導致官員與商人勾結,操縱物價牟利。國家壟斷抑制了商業活力,市場調節功能被削弱。
一個國家內部的動蕩,永遠都是因為一批上層人在從中牟利,官員、大商賈、權貴、王侯諸如此類的特權階級。
石德微笑道:“這次平準法不同,是平準糧食,桑弘羊建議從三輔、河東、上黨等地低價購糧入漕倉。以谷賤時增其賈而糴,以利農,谷貴時減賈而糶!”
劉據聽完,微微思索,不由擊掌道:“桑大卿果真是財政天才!此法惠民,萬民之福!”
劉進則一臉驚訝,昨天他才在郊外和老爺子探討過平糴、谷賤傷農等事,今天桑弘羊居然就付諸實施了?老爺子……能通天?
就在他狐疑思索的時候,石德一番話打消了他的疑慮:“如此想法,若非早就和陛下暗中探討,又怎會于今日朝會付諸具體的實施策略?”
“恐桑大卿早就在密謀此事,他這個人做事,當真密不透風,吾等竟未收到一點風聲!”
劉進豁然,自己能想到的事,桑弘羊這種天才財政官,又怎可能想不到,石少傅說的對,桑弘羊建議從七地運糧,細節考慮的到位,比自己考慮的多多了!
比起這樣的財政官,自己確實還是有些不足之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