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小太監領命,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李璘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袁天罡的天罡校尉,是藏在暗處的刀,負責制造混亂和死亡。
但有些事情,需要一個在明面上,身份足夠,手腕也足夠的人,去“合情合理”地推動。
比如,借著查抄楊國忠余黨的名義,從某個倒臺官員的府中,“意外”搜出一封清河崔氏寫給隴西李氏的密信。
再比如,在朝堂之上,由一位“剛正不阿”的御史,彈劾太原王氏與安祿山暗通款曲,而呈上來的“證據”,卻是一些看似不起眼,卻能精準指向滎陽鄭氏的信物。
這些事情,由李林甫這位口蜜腹劍、老謀深算的右相來做,再合適不過。
這位前朝宰相,在見識了李璘的雷霆手段后,求生欲已經攀升到了頂點。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住富貴,李璘相信,他會變成一條最聽話,也最會咬人的狗。
不多時,李林甫便一路小跑地趕到了甘露殿。
他早已不復往日那從容不迫的宰相風范,衣冠雖還算整齊,但眉宇間的惶恐和疲憊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這段時間,他奉李璘之命,主持清算楊國忠黨羽,日夜不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老臣……李林甫,叩見陛下!”
李林甫跪在地上,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五體投地大禮。
“起來吧,賜座。”
李璘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老臣不敢!”
李林甫誠惶誠恐地說道,“能在陛下面前站著回話,已是天恩浩蕩。”
李璘看了他一眼,也沒堅持。
“右相,朕交給你辦的事,如何了?”
“回陛下,”
李林甫連忙躬身道,“楊國忠及其黨羽在京中的產業,已全部查抄封存,共計查抄金銀八百余萬兩,良田七十余萬畝,其余珍玩古器,不計其數!所有涉案官員,共計一百三十七人,已全部下獄,聽候陛下發落!”
“嗯,做得不錯。”
李璘點了點頭。
這筆巨額的財富,正好可以用來填補因戰爭而空虛的國庫。
“不過,”
李璘話鋒一轉,“這些,都只是些小魚小蝦。”
李林甫心中一凜,頭垂得更低了:“請陛下示下。”
“朕聽說,楊國忠在位之時,與五姓七望,往來甚密啊。”
李璘的聲音飄忽不定,“尤其是范陽盧氏,他們在江南的絲綢生意,楊國忠可是幫了不少忙吧?”
李林甫的心臟,猛地一跳!
來了!
他就知道,這位新君,絕不會放過那五家龐然大物!
“陛下明察……”
李林甫斟酌著詞句,“楊國忠狼子野心,與世家勾結,意圖不軌,早已是朝野皆知之事。只是……只是苦無確鑿證據,不好定罪。”
“證據?”
李璘嗤笑一聲,“朕說有,那就是有。”
他將一份卷宗,輕輕推到御案邊緣。
“這是朕的人,從楊國忠一個心腹的密室里,找到的一些‘東西’。你,拿去看看吧。”
李林甫顫抖著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卷宗。
他打開一看,只看了幾眼,額頭上就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那里面,赫然是一封“清河崔氏”寫給“隴西李氏”的密信!
信中的內容,與李璘之前對袁天罡所說的,一字不差!
還有一些賬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記錄著“太原王氏”送給安祿山的錢糧數目,而賬本的封皮上,卻有一個極其隱晦的,屬于“滎陽鄭氏”的家族徽記。
偽造的!
這一切,絕對是偽造的!
以李林甫在官場沉浮幾十年的眼力,他可以斷定,這些東西,都是偽造的!
但是,偽造得天衣無縫!
無論是筆跡、印章,還是紙張的年份,都毫無破綻!
更重要的是,這東西,是當今陛下拿出來的!
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李林甫瞬間就明白了李璘的意圖。
這位陛下,根本不屑于尋找什么證據。
他要的,是創造證據!
他要用這些足以以假亂真的“證據”,來點燃五姓七望之間猜忌的火焰,讓他們自己,先亂起來!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心思!
李林甫只覺得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手腳冰涼。
他現在終于可以確定,自己之前的選擇,是何等的明智。
與這樣一位帝王為敵,那不是找死,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不夠慘!
“右相,看明白了?”
李璘的聲音悠悠傳來。
“老……老臣……明白了!”
李林甫將卷宗緊緊抱在懷里。
“老臣知道該怎么做了!”
“很好。”
李璘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朕,不喜歡太吵。”
“朕只希望,明日的朝堂上,能安安靜靜的。”
“然后,由你這位百官之首,來向朕,向滿朝文武,揭露這些世家門閥,通敵叛國的……罪證。”
李璘加重了“罪證”兩個字的讀音。
“老臣……遵旨!”
李林甫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老臣,定不負陛下所托!必將這些國之蛀蟲,通通繩之以法!”
他的聲音,無比的堅定,充滿了“正義感”。
只是,那微微顫抖的身體,暴露了他內心的恐懼。
他知道,從他接過這份卷宗開始,他就已經徹底綁在了李璘這條船上。
從此以后,他就是陛下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這把刀,將要親手肢解掉龐大的世家門閥。
等待他的,要么是無上的權勢,要么是萬劫不復。
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李林甫走出甘露殿時,雙腿還有些發軟,深一腳淺一腳。
一陣冷風卷著殘雪的寒意撲面而來,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那刺骨的涼意卻怎么也澆不滅從心底竄起的那股灼人的恐懼。
陛下……
不,那位新君,李璘,他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邊。
“朕,不喜歡太吵。”
他不喜歡吵,所以就要讓整個大唐最顯赫、最根深蒂固的五姓七望,徹底閉嘴。
李林甫的馬車早已等候在宮門外,車夫見他出來,連忙放下腳凳。
他是手腳并用地爬上馬車,一屁股坐下,才發現自己的脊背已經被冷汗濕透,緊緊貼在官袍上,又濕又冷。
車輪壓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單調而沉悶。
他緩緩攤開雙手,看著自己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就是這雙手,剛剛接過了那份足以顛覆乾坤的“罪證”。
偽造的!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可那又如何?
當今天子說它是真的,它就比真金還要真!
李林甫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幾個沉甸甸的名字。
清河崔氏。
隴西李氏。
滎陽鄭氏。
太原王氏。
范陽盧氏。
這五姓七望,哪一個不是傳承數百年的龐然大物?
他們的根系,早已盤根錯節,深深扎進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處官衙,每一座軍鎮。
他們的子弟門生遍布天下,他們的財富富可敵國。
他們是無冕之王,是懸在皇權頭頂的一片揮之不去的陰云。
就算是先帝李隆基,在位四十余年,權勢滔天,面對這些世家門閥,也多是采用拉攏、分化、聯姻的手段,從不敢輕易撕破臉皮。
可這位新君呢?
他登基才幾天?
瘋了!
簡直是瘋了!
李林甫在心里發出無聲的吶喊。
這位陛下,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難道不知道,撼動五姓七望,無異于動搖國本嗎?
這已經不是殺雞儆猴,這是要拆掉整個雞舍,連帶著把地基都給刨了!
他到底哪來的底氣?
就憑他那些猛將?
還是憑他那支所向披靡的軍隊?
軍隊再強,能把天下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殺光嗎?
武將再猛,能填補整個官僚體系瞬間出現的巨大真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