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越想越覺得心驚,越想越覺得荒謬。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帝王該有的思路。
這是一種毀滅性的、不計后果的瘋狂。
可偏偏,他李林甫,現在成了這位瘋狂帝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明天,就在那莊嚴肅穆的太極殿上,他要親手將這份偽造的“罪證”公之于眾。
他要用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名聲和威望,為這份謊言背書。
他要用最慷慨激昂的語調,去控訴那些曾經連他都要小心應對的世家大族“通敵叛國”。
他可以想象,當他念出那些罪狀時,朝堂上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員們,會用怎樣震驚、憤怒、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自己。
而他,將站在陛下的身邊,承受著所有的目光。
呵呵……
自己不過是一條被扼住了喉嚨,不得不聽從主人命令的狗罷了。
馬車猛地一晃,停了下來。
右相府到了。
李林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深吸一口氣,那股發自內心的恐懼被他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數十年官場生涯磨礪出的老謀深算與冷酷。
既然已經上了船,那就沒有回頭路了。
要么,跟著這位瘋狂的陛下,一路乘風破浪,站到權力的最高峰,看一看那從未有過的風景。
要么,船毀人亡,被這滔天巨浪,連同那些龐然大物一起,撕成碎片,尸骨無存。
“來人。”
他掀開車簾,聲音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去,把老夫的書房收拾出來,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備筆墨,老夫……要連夜寫一份奏疏。”
他要將這份“罪證”,變成一份邏輯縝密、辭藻華麗、充滿了“正義感”和“家國情懷”的彈劾奏疏。
他要讓這把刀,變得更鋒利,更致命。
……
與右相府的燈火通明、暗流涌動不同。
此刻的東宮,太子府,則是一片死寂。
這里曾經是大唐未來的權力中心,車水馬龍,賓客盈門。
而現在,卻門可羅雀。
幾盞昏黃的宮燈在寒風中搖曳,將廊柱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太子李亨,就坐在這片死寂的中央。
他穿著一身素色的常服,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臉色蠟黃,像是大病了一場。
曾經那屬于太子的雍容氣度,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茫然。
他不敢睡,一閉上眼,就是李璘坐在龍椅上那冰冷的眼神。
“殿下,夜深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一個老宦官端著茶盤,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聲音放得極低,生怕驚擾了他。
李亨像是沒聽見,依舊呆呆地望著窗外。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一名小黃門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惶之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都變了調:
“殿……殿下!不好了!清河崔氏的崔侍郎,還有王家、鄭家的幾位郎君……他們……他們闖進來了!”
“什么?!”
李亨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手里的茶杯“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幾個身影已經帶著逼人的寒氣,大步流星地跨進了殿門。
為首一人,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留著一部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長須,正是出自清河崔氏的吏部侍郎,崔仲淹。
他身后跟著的,是太原王氏的王德景和滎陽鄭氏的鄭昶,無一不是各自家族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們臉上沒有絲毫的恭敬,眼神銳利。
“太子殿下!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
崔仲淹一開口,聲音便如洪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在這空曠的大殿里嗡嗡作響。
他刻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個字。
李亨被他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得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崔……崔侍郎……你們……你們怎么來了?”
“我們怎么來了?”
鄭昶脾氣最是火爆,上前一步逼視著李亨,“我們再不來,你是不是就準備在這東宮里坐以待斃,等著那篡位的逆賊給你賜一杯毒酒,或者一條白綾了?”
“我……”
李亨被噎得面色漲紅,又是羞愧又是恐懼,“我能怎么辦?那李璘……他……他手里有兵……宮里宮外都是他的人……”
“兵?他那也配叫兵?”
鄭昶不屑地嗤了一聲,“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太子殿下,我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崔仲淹抬手,制止了還要繼續發作的鄭昶,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鷹隼般死死盯住李亨,一字一頓地說道:“若不是那李璘豎子,行此兵諫的悖逆之舉,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殿下,你可明白?!”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李亨的腦中炸開。
他整個人都懵了,呆呆地看著崔仲淹,嘴巴微張,滿臉的難以置信。
“什……什么意思?崔侍郎……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不語的太原王氏的王德景,終于開了口,他的聲音比崔仲淹要平緩,但那股子冷意卻更甚。
“殿下,事到如今,我們也不妨把話挑明了。范陽的安祿山,為何起兵?你當真以為,他是要反我大唐嗎?”
李亨的瞳孔驟然收縮。
安祿山……
他當然知道安祿山反了,也正是因為安祿山的反叛,才給了李璘可乘之機。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背后……
“他不是要反大唐。”
王德景的聲音冷得像冰,“他是要……清君側!”
“清的,是楊國忠之流的奸佞!”
“扶的,是你這位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
“我們五姓七望,在范陽投入了多少錢糧,許諾了多少好處,才讓他下定決心,舉起這面‘清君側’的大旗!”
“我們原定的計劃是,由安祿山在河北制造聲勢,兵鋒直指洛陽,造成天下震動的局面。屆時,朝野上下必然人心惶惶,我們會聯合朝中百官,一同上奏,逼迫太上皇退位,由你這位太子,登基,主持大局!”
“等你登基之后,再下一道旨意,安撫安祿山,許他高官厚祿,河北的亂局,自然迎刃而解!到那時,你兵不血刃,便可坐穩皇位,而我等世家,亦可撥亂反正,重塑朝綱!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