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景每說一句,李亨的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經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
原來是這樣……
原來安祿山造反,竟是他們一手策劃的!
原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為他鋪就的,通往皇位的局!
而他,這個局中最重要的主角,竟然……
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他就像一個傻子,被這些人在背后操縱著,謀劃著改朝換代的大事,他自己卻還蒙在鼓里,每日里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
“可……可是……”
李亨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這一切……都被李璘給毀了!”
“沒錯!”
鄭昶惡狠狠地一拳砸在旁邊的廊柱上,震得灰塵簌簌而下,“全被那個狗娘養的逆賊給毀了!他從哪冒出來的?他怎么敢?!他竟然直接帶著兵打進了長安!他把我們所有人的棋盤,都給掀了!”
“我們多年的布置!無數的金錢!無數的人情!全都打了水漂!”
鄭昶雙目赤紅。
“太子殿下,這筆賬,難道就這么算了?你甘心嗎?這本該是你的天下啊!”
“我……”
李亨癱軟在地,口中喃喃自語,“我不甘心……我怎么會甘心……”
是啊,不甘心。
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熬死了自己的兄長,熬走了自己的政敵,眼看著父皇一天天老去,那張九五之尊的寶座,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可就差這一步!
李璘一腳將他踹下了萬丈深淵。
他的太子之位沒了,他的自由沒了,他的未來……
也沒了。
現在,他更是知道了,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是一個已經為他精心鋪設好的,唾手可得的皇位!
前所未有的怨毒和恨意,從李亨的心底瘋狂地滋生出來。
憑什么?
憑什么他李璘可以?
他不過是父皇眾多兒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一個被發配到偏遠之地的棄子!
憑什么他能一步登天,而自己這個正統太子,卻要淪為階下囚?!
李亨的眼神,從最初的恐懼、茫然,逐漸變得怨毒、瘋狂。
他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崔仲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變化,與王德景對視了一眼,心中皆是一動。
有戲!
這個懦弱的太子,終于被激起了血性。
“殿下。”
崔仲淹放緩了語氣,蹲下身子,扶起癱軟的李亨,語重心長地說道,“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已經無用。那李璘篡位,名不正言不順,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現在看似強大,實則外強中干,不過是空中樓閣。”
“只要殿下您能站出來,振臂一呼!以您前太子之尊,太上皇嫡子之名,發布一道討逆檄文,號召天下忠義之士,共討國賊!我五姓七望,定會傾盡所有,助您奪回本該屬于您的一切!”
“對!”
王德景也接口道,“河北的安祿山,依然是我們的人!西邊的哥舒翰,手握隴右、河西十數萬大軍,他曾受過殿下您的恩惠!還有朔方的郭子儀,他與我太原王氏,亦有舊交!只要您一道密詔發出,天下必然群起響應!”
“到那時,李璘那逆賊,便是四面楚歌,插翅難飛!”
他們的話,在李亨的耳邊不斷回響。
討逆檄文……
天下兵馬……
奪回一切……
李亨的眼中,燃起了火焰。
那是被壓抑了太久的**之火,是被人奪走一切后的復仇之火。
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身穿龍袍,君臨天下,而李璘,則被他踩在腳下,苦苦哀求。
但是,那火焰只燃燒了短短一瞬,便又被更深的恐懼所澆滅。
“不……不行……”
他猛地搖頭,掙脫了崔仲淹的手,連連后退,“不行……李璘太可怕了……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可怕……他身邊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是魔鬼!我斗不過他的……我斗不過他的……”
他想起了白起那身屠戮百萬的煞氣,想起了項羽那睥睨天下的霸道,想起了太極殿上,那些文武百官人頭滾滾的慘狀。
那份恐懼,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里。
“廢物!”
鄭昶看著他這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氣得破口大罵,“真是個沒卵子的廢物!我們把飯都喂到你嘴邊了,你連張嘴的膽子都沒有!活該你被人奪了江山,當一輩子階下囚!”
“鄭兄!”
崔仲淹厲聲喝止了他,隨即又轉向李亨,臉上露出一絲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殿下,你沒有選擇。”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堅硬。
“你以為,你選擇退縮,李璘就會放過你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你是太上皇的嫡子,是前朝的太子,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威脅。他現在不動你,只是因為時機未到。等他騰出手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你若是與我們合作,尚有一線生機,或可重登大寶。”
“你若是不肯,那你對我們來說,也就失去了最后的價值。”
崔仲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一個沒有價值的太子,留著……又有什么用呢?或許,你的三弟,建寧王李倓,會比你更有膽識一些。”
李亨渾身一震,如墜冰窟。
他聽懂了崔仲淹話里的威脅。
如果他不合作,他不但會死在李璘手里,更有可能,會先一步“意外”死在這些曾經的“盟友”手里。
然后,他們會轉而去扶持更有野心的皇子。
他猛地抬頭,看向眼前這三個人。
他們的臉上,再也沒有絲毫的溫情和恭敬,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裸的逼迫。
在他們眼里,他李亨,根本不是什么太子殿下,只是一個可以用來交易、可以隨時替換的棋子。
前有惡狼,后有猛虎。
他,已經無路可退。
悲涼和絕望,瞬間將李亨淹沒。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兩行屈辱的淚水,順著他蠟黃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
范陽,安祿山的帥帳之內。
帳外,朔風如刀,卷起漫天沙塵,吹得巨大的纛旗獵獵作響,發出沉悶的嗚咽。
帳內,數盆炭火燒得通紅,將空氣炙烤得干燥而壓抑,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安祿山,這個身形肥碩如山的男人,此刻正一動不動地趴在一副巨大的沙盤前。
他的手指,停留在代表著長安的那個小木塊上,久久沒有移動。
他那雙平日里總是瞇縫著、閃爍著精明與貪婪光芒的小眼睛,此刻卻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煩躁與不安。
自范陽起兵,以“清君側,誅國賊李璘”為名,一路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