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萬歲??!”
不知是誰,第一個帶頭喊了出來。
緊接著,山呼海嘯吶喊聲,響徹了整個長安城。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長安城,朱雀大街。
歡呼的聲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無數寒門士子將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積壓的苦悶與絕望,在這一刻盡數化作了狂喜的吶喊。
他們激動得面色漲紅,青筋暴起,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從喉嚨里嘶吼出來。
那一聲聲“陛下萬歲”,發自肺腑,真摯而熱烈。
在他們眼中,那個用雷霆手段登上皇位的年輕帝王,不再是傳聞中弒父殺兄的暴君,而是撥開云霧、賜予他們萬丈光芒的圣主。
然而,這足以撼動長安的聲浪,傳到城北一座占地百畝的巍峨府邸時,卻變得如同窗外惱人的夏蟬鳴叫,引不起半分波瀾。
博陵,崔府。
一間雅致到極致的書房內,檀香裊裊,煙氣如絲。
一名身著月白綢衫,須發皆已半百,但面容依舊清癯儒雅的老者,正手持一枚黑子,對著一副殘局凝神沉思。
他便是當今崔氏的家主,崔彥嵩。
門外,山呼海嘯。
門內,落子無聲。
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已經在這里站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汗水浸濕了后背,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打擾主人的雅興。
終于,崔彥嵩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捻,將那枚黑子“啪”地一聲,按在了棋盤的天元之位。
整盤棋的頹勢,瞬間逆轉。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淡地掃了一眼門外的管事,語氣波瀾不驚:“外面,在吵什么?”
管事連忙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回家主,是宮里傳出的消息。陛下……陛下下旨,三個月后,恩科照常舉行?!?/p>
他說完,偷偷抬眼觀察崔彥嵩的神色。
然而,崔彥嵩的臉上,沒有絲毫意外,更談不上震驚。他只是端起手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吹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問:“哦?還說了什么?”
“還……還說,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有才者,封侯拜將,亦非難事?!惫苁碌穆曇舾土?。
“呵。”
崔彥嵩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笑聲,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種從鼻腔里發出的、帶著輕蔑的氣音。
“封侯拜將?這位年輕的陛下,口氣倒是不小。”
他呷了一口茶,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以為,這天下是誰的天下?他以為,這官位,是他想給誰,就能給誰的嗎?”
管事把頭埋得更低,不敢接話。
崔彥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傳我的話,請其余四姓的家主,明日過府一敘。”
“就說,新皇登基,賞了天下讀書人一碗飯吃。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該聚在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幫陛下的這碗飯,分得更‘公允’一些?!?/p>
他特意在“公允”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管事心頭一凜,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連忙應道:“是,小人這就去辦?!?/p>
翌日,崔府。
范陽盧氏家主盧敬玄,滎陽鄭氏家主鄭長卿,趙郡李氏家主李昭德,太原王氏家主王伯言,皆應邀而來。
這五人,代表著大唐最頂尖的五個門閥世家,是真正意義上,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數百年來,皇權更迭,王朝興衰,唯有他們五姓七望,始終屹立不倒。
他們,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皇帝?不過是輪流坐莊的掌柜罷了。
今日的宴席,設在崔府后花園的一處水榭之中。
四面通透,清風徐來,荷香陣陣。
名貴的器皿,精致的菜肴,絕色的侍女,無一不彰顯著主人家底蘊的深厚與品味的卓絕。
然而,在座的四人,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性子最急的范陽盧氏家主盧敬玄,一個身材魁梧、面色微黑的壯年漢子,率先放下了象牙箸,甕聲甕氣地開口:
“崔兄,那些虛禮就免了。今日請我們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直說吧。我那范陽的莊子上,還有幾千畝地等著秋收,忙得很?!?/p>
他言語粗豪,看似不耐,實則是在試探。
崔彥嵩微微一笑,親自為他斟滿一杯蘭陵美酒,不緊不慢道:“盧兄稍安勿躁。城外那些泥腿子的歡呼,想必你也聽到了吧?”
盧敬玄眉頭一皺:“哼,一群蠢貨,被那黃口小兒畫的一張大餅迷了心竅。封侯拜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他的話粗鄙不堪,但在座的幾人,卻都露出了贊同的神色。
一旁,素來以風雅自居的滎陽鄭氏家主鄭長卿,搖著折扇,慢悠悠地開了口。他長得一副好皮囊,面白無須,眼角帶著天然的傲慢。
“盧兄此言差矣。那些寒門,雖是螻蟻,但螻蟻多了,也能撼樹。我等世家,之所以能傳承百年,靠的,從來都不是與螻蟻爭利。”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里帶著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陛下此舉,無非是想從我等手中分權,培養他自己的勢力。用心險惡,路人皆知。但我等,又何必與他硬碰硬呢?”
“哦?鄭兄有何高見?”趙郡李氏的家主李昭德撫著自己的山羊須,饒有興致地問道。他看起來最為精明,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鄭長卿呷了口酒,不緊不慢地吐出四個字:“順水推舟?!?/p>
“順水推舟?”盧敬玄顯然沒聽懂。
“陛下不是要開恩科嗎?好啊,我們不僅不反對,還要大力支持!他要人才,我們就給他‘人才’。”
他說到“人才”二字時,那份戲謔的意味,已經毫不掩飾。
在座的都是人精,立刻就品出了味來。
一直沉默不語的太原王氏家主王伯言,一個看上去行將就木、眼皮都快耷拉下來的老者,此刻卻渾濁的雙眼卻陡然一亮,發出一聲干咳,沙啞著嗓子道:“鄭家主的意思是……這科舉的名額,由我們來定?”
鄭長卿撫掌而笑:“王老所言極是!天下學問,七斗出自我五姓七望,三斗散于天下??际裁?,怎么考,誰來批閱,誰來取中……這天下,還有誰,比我們更懂?”
他的話音落下,水榭之中,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有些粗重。
這是一個何等大膽,又何等誘人的提議!
直接從根源上,將皇帝釜底抽薪!
你不是要選人才嗎?可以。
但選誰,不選誰,我們說了算。
你皇帝,不過是個蓋印的蘿卜章!
崔彥嵩看著眾人臉上的貪婪與興奮,嘴角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他知道,時機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這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