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的身影悄然退入陰影,從未出現過。
大殿內,死寂無聲。
空氣里還殘留著玉器碎裂的銳利和茶水蒸騰的濕熱。
李璘負手而立。
“陳玄禮。”
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在空曠的殿宇中響起。
“末將在。”
殿門外,一個魁梧的身影大步跨入,甲胄碰撞,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
來人正是御林軍大將軍,陳玄禮。
他單膝跪地,頭顱低垂,不敢去看龍椅的方向。
他聽到了剛才那陣狂笑,也感受到了那股讓人窒息的君王之怒。
李璘緩緩轉過身,走下御階,停在陳玄禮面前。
他的影子,將陳玄禮整個籠罩。
“朕要宴請群臣。”
李璘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五姓七望,為國柱石,勞苦功高。朕打算在三日后,于紫宸殿設宴,與他們……同樂。”
陳玄禮的心猛地一沉。
宴請?
五姓七望?
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喉頭滾動,艱難地應道:“陛下圣明。”
“擬一份請柬,”
李璘繼續說道,他的目光落在陳玄禮厚重的鎧甲上,能穿透鋼鐵,看到他此刻的心跳,“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每一家的家主,嫡系的核心子弟,一個都不能漏。”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還有太子,李亨。”
陳玄禮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太子……
那不是已經被軟禁在東宮的太子嗎?
“朕要你,親自去送。”
李璘命令道,“告訴他們,這是朕登基以來的第一場家宴,務必賞光。”
“末將……遵旨。”
陳玄禮的聲音有些干澀。
“去吧。”
李璘揮了揮手,轉身走回御案前,重新坐下,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插曲。
陳玄禮站起身,躬身后退。
每一步,都感覺腳下的金磚冰冷刺骨。
他不是袁天罡那種混跡于詭譎秘術中的人,但他執掌禁軍多年,對殺氣有著野獸直覺。
這哪里是家宴,分明是一場鴻門宴!
那份所謂的請柬,就是催命符!
三日之期未到,一張張鎏金的請柬,便由身著明光鎧的御林軍校尉,送到了長安城內各個顯赫的府邸門前。
而送往七大世家家主府上的請柬,則由御林軍大將軍陳玄禮,親自策馬送達。
博陵崔氏府邸。
家主崔彥嵩,一位年過半百,須發皆已花白的老者,正坐在堂中品茶。
他神態安詳,長安城的風云變幻,都與他這清凈的宅院無關。
當管家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聲線發顫地喊出“陳玄禮將軍親自登門”時,崔彥嵩端著茶盞的手,穩穩地停在了半空。
“請他進來。”
片刻后,一身戎裝,面容堅毅的陳玄禮大步走入廳堂。
他沒有解下腰間的佩劍,渾身的肅殺之氣,讓整個廳堂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陳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崔彥嵩放下茶盞,起身拱了拱手,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崔公客氣了。”
陳玄禮還了一禮,動作不茍,“末將奉陛下之命,特來為崔公送上請柬。”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赤金色的請柬,雙手奉上。
請柬制作精美,上面用泥金書寫著“紫宸家宴”四個大字,散發著皇家的威嚴。
崔彥嵩的眼神在那“家宴”二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劃過陰霾。
他接過請柬,打開掃了一眼,依舊面帶微笑:“陛下新登大寶,便心念我等這些老臣,實乃社稷之福。老夫定當準時赴宴。”
“崔公能體諒陛下便好。”
陳玄禮面無表情地說道,“陛下還特意囑咐末將帶一句話。”
“哦?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陳玄禮看著崔彥嵩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陛下說,他親自下廚,熬了一鍋好湯,料很足。希望各位公卿棟梁,都能去嘗一嘗。”
“嗡”的一聲。
崔彥嵩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湯?
熬了一鍋好湯?!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那雙歷經風霜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驚駭。
怎么會……
他怎么會知道“湯”這件事?!
難道說,那個計劃……
敗露了?!
陳玄禮將崔彥嵩的反應盡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再次拱手:“話已帶到,末將告辭。”
說罷,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崔彥嵩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跌坐回太師椅上。
他死死地攥著那張請柬,鎏金的邊緣硌得他手心生疼。
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順著他的脊椎,一點點爬上頭頂。
夜幕降臨。
崔彥嵩的府邸書房內,卻燈火通明,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五姓七望在長安城的核心人物,幾乎都聚集于此。
范陽盧氏的家主盧奕,一個看起來有些精明圓滑的中年人,正焦躁地來回踱步。
“鴻門宴!這絕對是鴻門宴!”
他壓低聲音,語氣卻尖銳,“親自下廚?熬一鍋湯?他這是在羞辱我們!他是在告訴我們,他什么都知道了!”
“盧兄稍安勿躁。”
滎陽鄭氏的鄭元凱沉聲說道,他年紀與崔彥嵩相仿,為人更為沉穩,“現在還不能確定,或許……只是一個巧合?”
“巧合?”
盧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炸了毛,“鄭兄!這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我們前腳剛想請他‘喝湯’,他后腳就請我們去喝他的‘湯’!這不是警告是什么?這是索命!”
一時間,書房內議論紛紛,人心惶惶。
有人主張稱病不去,有人提議連夜逃出長安,更有人面露狠色,低聲說著“不如反了”之類的話。
“都給我住口!”
崔彥嵩猛地一拍桌子,渾濁的雙眼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混亂的書房瞬間安靜下來。
“事到如今,慌亂有何用?”
崔彥嵩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去,還是不去,都只有死路一條。去了,是砧板上的魚肉。不去,就是公然抗旨,他正好有借口,調動大軍踏平我等府邸!”
絕望,如同瘟疫,在每個人心中蔓延。
他們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一言可決萬人生死的世家之主,第一次感受到了名為“無力”的滋味。
在那個年輕暴君絕對的武力面前,他們引以為傲的門第、人脈、財富,都顯得如此可笑。
“還有一個……太子殿下。”
一直沉默的隴西李氏代表,忽然開口道。
眾人精神一振。
對!
還有太子李亨!
雖然是個被軟禁的太子,但他終究是先帝親立的儲君,是正統!
如果能將太子掌握在手中,以他的名義號召天下,未必沒有一搏之力!
“太子……他也收到了請柬。”
崔彥嵩緩緩說道,眼神復雜,“他現在,恐怕比我們還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