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東宮。
李璘夾起一片晶瑩的魚膾,蘸了蘸金色的醬料,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鮮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一如多年前,他還是那個寄人籬下的皇子時,皇嫂偷偷為他開小灶的味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吃著。
張良娣也不催促,她就那么托著腮,一雙含情的美目靜靜地凝視著他,在欣賞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殿內的燭火跳躍,映在她臉上,光影變幻,讓她那張本就美艷的臉龐更添了幾分捉摸不透的嫵媚。
“你呀,就是這個脾氣。”
她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沉默,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白皙的脖頸仰起一道優美的弧線。
“從小就悶葫蘆一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現在當了皇帝,更是誰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里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不過,你不急,有人可比你急多了。”
李璘抬眼看向皇嫂,顯露出狐疑。
“你那兩位姑姑,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已經遞了牌子,說是要來東宮探望我。哼,探望我是假,來催你這個皇帝侄兒的大婚之事才是真。”
張良娣撇了撇嘴,那神態嬌俏,全無太子妃的端莊,反倒像個與情郎撒嬌的少女。
“她們啊,為了李家的臉面,可是什么都操心得過來。你父皇……哦不,太上皇,之前鬧出的那檔子事,可把她們的臉都丟盡了。她們現在巴不得你趕緊立個德才兼備的皇后,好把那丟掉的顏面給撿回來。”
李璘放下象牙箸,端起酒杯,與她遙遙一碰,依舊沒說話。
金仙公主,玉真公主。
他那兩位早已出家修道的姑姑,雖然身在方外,心卻一直系于這紅塵中的李氏江山。
她們是父親李隆基的同母妹妹,也是當年隨著父親一同發動唐隆政變,誅殺韋后,扶持睿宗復位的功臣。
她們見過的政變,比許多大臣吃過的鹽還多。
對于自己這個侄兒用如此激烈的方式登上皇位,想必她們不僅不會驚駭,反而會覺得理所當然。
李家的江山,向來是誰的拳頭硬,誰說了算。
“算算時辰,也該到了。”
張良娣伸出纖纖玉指,捻起一顆葡萄,慢條斯理地剝去紫色的外皮,露出晶瑩的果肉,送到李璘嘴邊:“吃吧,吃了好應付你那兩位雷厲風行的姑姑。”
李璘張口,將那顆冰涼甜潤的葡萄含下。
果不其然,她話音剛落,殿外便傳來內侍恭敬的通報聲。
“太子妃殿下,金仙公主、玉真公主駕到。”
話音未落,兩道身影已經一前一后,步入了偏殿。
走在前面的,是金仙公主。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的道袍,袍袖寬大,上面用銀線繡著祥云流水的暗紋,簡約卻不失華貴。
她年歲稍長,面容清矍,眼神平靜如古井,世間萬物都難以在她心中掀起波瀾。
緊隨其后的玉真公主則顯得活潑許多。
金仙公主三十二歲。
玉真公主不過二十七歲。
玉真公主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宮裝,外面罩著一層輕紗,行走間衣袂飄飄,宛若仙子。
她的眉眼與李隆基有幾分相似,但更為精致,嘴角天然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顯得既親切又疏離。
兩人一踏入殿內,目光便齊齊落在李璘身上。
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畏懼,只有一種長輩審視晚輩的坦然。
“喲,我們的大唐新君,倒是在太子妃這里躲清閑呢。”
玉真公主率先開了口,聲音清脆,帶著幾分揶揄。
張良娣連忙起身,盈盈一拜:“兩位姑姑萬安。”
李璘也站了起來,微微頷首:“姑姑。”
“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別搞這些虛禮。”
金仙公主擺了擺手,徑直在桌邊坐下,目光掃過滿桌的佳肴,“看來我們來得不巧,打擾你們叔嫂的雅興了。”
太子妃臉上一紅。
“姑姑說笑了,璘兒剛來,菜還沒動幾筷子呢。”
張良娣巧笑嫣然,親自為兩位公主添上碗筷:“知道姑姑要來,特意備了您二位愛吃的素齋。”
說著,宮女們便流水般呈上幾道精致的素食,擺在兩位公主面前。
“還是良娣你貼心。”
玉真公主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香蕈,贊道,“不像某些人,當了皇帝,架子也大了,連個皇后都懶得立,是想讓整個后宮都由你這個皇嫂來操持嗎?”
話頭,就這么直白地被挑開了。
這句話,說得李璘也臉紅了。
這是出家人應該說的話嗎?
張良娣掩嘴一笑,倒是渾不在意,接過了話頭:“姑姑說的是,我也正勸他呢。這六宮不可無主,江山社稷,也需要一位國母來安定人心。只是璘兒他眼光高,尋常的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眼光高?”
金仙公主放下筷子,那雙平靜的眼眸終于有了一絲波瀾,她看著李璘,緩緩開口,“如今不是你眼光高低的問題,是江山穩固的問題。五姓七望蠢蠢欲動,你初登大寶,根基未穩,急需一場大婚來安撫人心,彰顯皇恩浩蕩。”
她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字字敲在要害上。
“姐姐說得對。”
玉真公主附和道。
“那些朝臣們,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盼著把自家的女兒塞進宮里。與其讓他們在朝堂上為了國丈之位爭得頭破血流,不如我們早做打算。”
她說著,看向張良娣:“良娣,你覺得,是該從五姓七望里挑,還是從新晉的功臣之家選?”
這已經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在直接商議國策了。
張良娣沉吟片刻,美目流轉,輕聲道:“五姓七望樹大根深,若立其女為后,恐外戚勢大,重蹈覆轍。若從功臣之家選,又恐根基太淺,壓不住后宮,也無法為陛下在朝堂上爭取助力。”
她分析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要學你那個不成器的兄長?”
玉真公主依舊氣鼓鼓:“連自己的兒媳都搶,為了一個楊家的女人,把整個江山攪得天翻地覆,簡直丟盡了我們李家的臉!我如今出門,都羞于承認自己是他的妹妹!”
金仙公主也是一臉的嫌惡,皺起了眉頭:“休要提他。他那是被鬼迷了心竅,為天下笑。璘兒,你可不能學他。”
李璘看向太子妃終于開口:“朕不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