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學他。”
簡單的四個字,卻透露著威嚴。
玉真公主被他這股氣勢噎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促狹和玩世不恭:“不學他就好。不過,說起來,那興慶宮里,還住著不少先皇的妃嬪吧?個個可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美人兒。你要是實在挑花了眼,不如干脆效仿前朝舊例,把她們都收了,也省得再費心去天下大選,豈不便宜?”
這話一出,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這玩笑,簡直殺人誅心啊。
明里暗里告誡李璘,遠離楊貴妃。
雖然沒提楊貴妃,但是句句不離楊貴妃。
宮女們嚇得連呼吸都停滯了,頭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當場變成一尊石像。
張良娣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嬌嗔地瞪了玉真公主一眼:“姑姑,您又拿璘兒開玩笑了!我們璘兒可是正經人,哪能做那等荒唐事。再說了,先皇的妃子,哪里配得上我們陛下。”
她嘴上說著玩笑,眼神卻悄悄瞥向李璘,觀察著他的反應。
李璘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只是端起酒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像一團火在他胸中燃燒。
效仿前朝舊例?
這玩笑,開得真是歷史見證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唐就興起了兒子取先皇妃子的傳統了。
這不僅僅是在調侃,更是在試探他的底線,在提醒他,千萬別被楊玉環蠱惑。
金仙公主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妹妹的瘋話,將話題拉回正軌:“胡鬧夠了。說正事。為君者,天下為公,婚姻大事,更是國之重典。依我之見,不必局限于世家大族,亦不必拘泥于功臣之后。應當下詔,于天下范圍內,遴選淑女。不論出身,只看品行才貌。”
“如此一來,既能打破世家壟斷后位的妄想,又能向天下萬民彰顯陛下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氣度。待皇后確立,再行冊封六宮,廣施恩澤,方為長治久安之道。”
金仙公主的話,冷靜。
天下選秀。
這四個字,像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層浪花。
這不僅僅是為了給皇帝找一個妻子,這是一場席卷整個大唐的政治風暴。
無數家族的命運,將會因此改變。
張良娣的心,隨著“天下選秀”這四個字,猛地一沉,隨即又被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攫住。
她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陰影,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
是啊,天下選秀。
這是最好,也是最穩妥的法子。
既能堵住五姓七望那些老狐貍的悠悠之口,讓他們別再整日惦記著后位,又能向天下彰顯新君的氣度。
于公,這是萬全之策。
可于私……
張良娣捏著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她抬起頭,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年輕帝王。
他還是個孩子啊。
至少在她心里,他永遠是那個跟在太子身后,會怯怯地喊她一聲“皇嫂”的少年。
她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從一個沉默寡言的王爺,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其中的艱辛與兇險,她比誰都清楚。
她疼他,憐他,總想著能為他多做些什么。
所以,對于他的婚事,她比誰都上心。
這些日子,她幾乎翻遍了長安城里所有適齡貴女的譜牒,反復思量,反復比較,就是想為他尋一個家世、品行、樣貌都堪稱完美的皇后。
一個能真正幫助他,而不是給他帶來麻煩的女人。
但她更清楚,她苦心孤詣為他挑選的那些世家貴女,每一個背后都牽扯著盤根錯節的利益。
那些女子,或許能帶來一時的助力,但長遠來看,卻是一柄雙刃劍,隨時可能反噬。
外戚之禍,前朝之鑒,殷鑒不遠。
楊國忠的影子,還籠罩在這座宮殿之上。
張良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可笑的私心,抬起頭,臉上已經換上了溫婉而得體的笑容。
她對著金仙公主微微頷首,聲音柔和卻堅定:“姑姑所言極是,此乃安邦定國之策。陛下初登大寶,正該向天下展現海納百川的胸襟。從民間遴選賢良淑女,立為中宮,不僅能斷絕世家外戚的覬覦之心,更能讓天下百姓歸心。”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這番話,既是說給兩位公主聽,更是說給主位上那個沉默的帝王聽。
玉真公主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聞言也跟著點頭,語氣里帶著幾分天真和向往:“皇兄說的沒錯!那些世家女,一個個跟木頭樁子似的,規矩比人命都大,看著就沒勁。還是從民間找好,說不定能找到什么遺落凡間的仙女呢?那才叫真正的佳話!”
她的話沖淡了殿內一絲凝重的氣氛,卻也讓張良娣心中無奈苦笑。
仙女?
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美麗的皮囊,最缺的,是能與虎狼共舞的頭腦和一顆真心。
金仙公主贊許地看了張良娣一眼,顯然對她的顧全大局十分滿意。
她轉而望向李璘,語氣更進一步,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不僅如此。為杜絕后患,臣妹以為,此次選秀,當立下一條鐵律。”
殿內的光線似乎都暗了幾分。
李璘抬起了眼皮,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終于透出了一絲興趣。
“所有參選女子,其家上溯三代,不得有任何人在朝中擔任過品階官職。”
金仙公主的聲音清冷如冰,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小錘,敲在張良娣和玉真公主的心上。
上溯三代,不得為官!
這……
這也太嚴苛了!
玉真公主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姐姐一個眼神給制止了。
張良娣的心更是猛地一跳。
她原以為“天下選秀”只是為了打破世家壟斷,卻沒想到,金仙公主的心思如此縝密,手段如此決絕!
這已經不是打破壟斷了,這是要從根子上,徹底鏟除外戚滋生的土壤!
三代之內沒有官宦背景,那基本就是真正的白身平民,或是些薄有田產的地主富商。
這樣的家庭,能教養出什么樣的女兒?
她們能懂得宮廷的詭譎,能應付朝堂的風波,能母儀天下嗎?
她心中升起無數的疑問和擔憂,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李璘。
只見李璘的嘴角,竟緩緩勾起了弧度。
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帶著血腥氣的滿意。
“好。”
一個字,從他薄唇中吐出,冰冷而又沉重。
“就依大姑姑所言。”
他終于開口了,一開口,便是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