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身常服,玄色的衣袍上沒有任何多余的紋飾,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
他低著頭,神情專注,手中的朱筆在奏折上飛快地移動著,時而批注,時而勾畫,發出沙沙的聲響。
御案上,奏折堆積如山,分門別類地碼放著。
一旁的燭火跳躍,將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整個心神都沉浸在那些繁雜的國事之中。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站在殿中,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眼前這個勵精圖治的年輕帝王,和方才在太上殿里那個沉溺于幻想和恐懼、色厲內荏的老人,形成了無比鮮明,也無比諷刺的對比。
她們忽然有些恍惚。
這一幕,何其熟悉。
曾幾何時,她們的皇兄,那個剛剛登基,意氣風發的李隆基,不也是這般模樣嗎?
玉真公主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她側過頭,用極低的聲音在金仙公主耳邊呢喃。
“姐姐,你記不記得……很多年前,皇兄他……他也曾是這個樣子的。”
金仙公主的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那個已經逝去的開元盛世的開端。
是啊。
當年的李隆基,也曾如此廢寢忘食,也曾如此勵精圖治,也曾對著滿朝文武,許下過一個萬國來朝的盛世宏愿。
他做到了。
可后來,他又親手將這一切都給毀了。
權力是最好的美酒,也是最烈的毒藥。
它能讓一個英明神武的君主,變成一個剛愎自用、沉迷享樂的昏君。
眼前的李璘,會不會也走上同樣的老路?
金仙公主的心中,生出難以言喻的憂慮。
她看著那個年輕的身影,希望他能永遠保持此刻的清醒與專注,又深深地知道,這或許只是一種奢望。
終于,是玉真公主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那沙沙作響的朱筆,驟然停頓。
李璘抬起頭。
“兩位姑姑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長時間未曾開口說話的沙啞,卻很平靜。
他放下朱筆,站起身,繞過那堆積如山的奏折,緩步走了下來。
玄色的衣袍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修長,行動間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帶著一種軍人利落。
“怎么也不叫人通傳一聲。”
“我說璘兒,你這是要把自己累壞在龍椅上啊?”玉真公主的性子終究是活潑些,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心疼,又夾雜著些許埋怨,“皇兄當年……也沒你這么拼命。”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察到不妥。
拿現在的皇帝和那個被囚禁在太上殿里的老人相比,實在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金仙公主不動聲色地瞥了妹妹一眼,接過了話頭,聲音沉靜而溫和:“陛下日理萬機,我與玉真不請自來,還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高高摞起的奏疏,語氣自然地轉到了正題上。
“我們倒是沒有太大的事情,就是入宮來看看,順便……把先皇留下的那些妃嬪,都安頓一番。”
殿內一瞬間安靜下來。
安頓先帝的妃嬪?
這滿宮的女人,除了那一個女人,又有誰能勞動這兩位常年避世清修的公主大駕?
她們終究是不放心的。
不放心他這個剛剛登上皇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怕他按捺不住,做出什么穢亂宮闈、有辱李家門風的丑事來。畢竟,楊玉環的美貌,曾經讓一個開創了盛世的帝王都神魂顛倒,何況是他?
李璘心中明鏡似的,面上卻不點破。
他甚至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淺笑,那笑容里帶著對長輩的尊重和“原來如此”的了然。
“兩位姑姑有心了。朕正有此意,只是國事繁雜,一時尚未騰出手來。”
他坦然承認自己的“疏忽”,姿態放得很低,“既然姑姑們來了,那便再好不過。朕陪你們一同去看看,也好聽聽姑姑們的示下。”
他這一番話,既全了兩位公主的面子,又不動聲色地將“被審視”扭轉為“主動配合”,將主導權牢牢握回了自己手中。
金仙公主看著眼前這個滴水不漏的侄兒,心中那股憂慮又深了幾分。
太聰明了,也太冷靜了。
冷靜得不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她和玉真公主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復雜情緒。
“如此,便有勞陛下了。”最終,還是金仙公主點了點頭。
從紫宸殿到后宮,要穿過大半個皇城。
一路上,宮人內侍凡是遇見三人,無不遠遠地便跪伏于地,連頭都不敢抬。整個宮城,安靜得只剩下風聲和三人的腳步聲。
這種寂靜,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秩序。
玉真公主忍不住四下打量。這里的宮道還是熟悉的宮道,亭臺樓閣也未曾改變,可感覺就是不一樣了。
以往李隆基在時,后宮總是熱鬧的。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宮女們嬉笑打鬧,處處都透著活色生香的奢靡氣息。
可現在所有的色彩都還在,但生命力已經被抽干了。
她們的目的地,并非昔日楊玉環居住的華清宮,而是后宮最偏僻角落里的一處院落。
那院落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宮人們私下里都叫它“冷宮”。
院門緊閉,門口只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宦官,看見皇帝親臨,也只是躬身行禮,連多余的驚訝都沒有。
李璘示意他們推開門。
“吱呀——”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后,院內的景象呈現在三人眼前。
院子不大,打掃得倒還算干凈,只是地上落滿了枯黃的葉子,無人清掃,平添了幾分蕭瑟。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小小的殿閣,門窗都有些陳舊了,朱紅的漆皮剝落了不少。
一個穿著粗布宮裝的身影,正蹲在殿閣前的臺階上,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漫無目的地在地上劃拉著什么。
她的頭發只是用一根布條隨意束著,幾縷發絲垂在臉頰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聽到開門聲,她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呼吸,都不由得滯了一下。
盡管穿著最樸素的衣裳,盡管脂粉未施,盡管神情憔悴而驚惶,可那張臉,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膚如凝脂,眉如遠山,眼若秋水。
歲月似乎格外偏愛她,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一毫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