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眸子顧盼生輝,能讓君王為之傾倒。
她看清了來人。
當她的目光觸及到李璘那張年輕而冷峻的臉時,她臉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手中的樹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向后縮去,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陛、陛下……”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無邊的恐懼。
玉真公主看得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就想開口說些什么。
可金仙公主卻在她開口前,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
李璘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在楊玉環的臉上停留超過一息。
他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他環顧了一下這間小小的院落,然后才將視線轉向一旁侍立的老宦官,聲音平淡地問:“太上皇的妃子,吃穿用度可有克扣?”
那老宦官立刻躬身回道:“回陛下,一應供給,皆按宮中份例,不敢有絲毫怠慢。”
“嗯。”
李璘點了點頭,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太上皇的顏面,就是李唐皇室的顏面。人可以失勢,但體面不能丟。好生伺候著,別短了什么,也別讓什么不該有的東西傳出去。”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彰顯了他的仁德,又暗含著森冷的警告。
別短了什么,是說物質供給。
別傳出什么不該有的東西,是說要將她徹底隔絕,斷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楊玉環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她聽懂了,她什么都懂了。
這個年輕的帝王,沒有殺她,沒有折辱她,他只是將她從云端之上輕輕地推了下來,然后將她囚禁在這方寸之地,讓她活著,卻如同死去。
這比殺了她,還要殘忍。
金仙公主一直沉默地看著。
她看著李璘那張年輕卻毫無波動的側臉,看著他處理這一切時那種近乎冷酷的理智。
她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卻又從心底里,生出了更深的寒意。
她們擔心李璘會沉溺于美色,會重蹈李隆基的覆轍。
可她們都錯了。
李璘根本沒有把楊玉環當成一個女人,一個絕色的美人。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前朝的政治符號。
一個需要被妥善處理,然后徹底遺忘的……麻煩。
金仙公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壓得極低:“他沒有動她,也沒有辱她。只是把她放回了她本該在的位置。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這番話,與其說是安慰妹妹,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一個帝王,若是被美色所惑,那是昏聵。
可一個帝王,若是能將傾國傾城的美人視作無物,那該是何等的清醒,又是何等的……可怕。
金仙公主抬起頭,看向前方那個走在她們前面幾步遠的背影。
那個背影挺直如槍,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堅定。
他沒有走上李隆基的老路。
他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或許……也更加孤獨和冷酷的道路。
就在李璘轉身,準備踏出這方院落的瞬間,一個顫抖卻依舊帶著媚意的聲音,纏住了他的腳步。
“陛下……”
楊玉環竟不知何時,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沒有去拉李璘的衣角,那份最后的尊嚴,或者說是最后的算計,讓她選擇了另一條路。
她的身形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那張曾經艷冠天下的臉龐,此刻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沒有看李璘,而是將那雙水光瀲滟的眸子,萬般柔弱地投向了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
“兩位姑姑……”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玉環……玉環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與公主寬恕。只是……只是閑居于此,偶有所感,譜了一首新曲。玉環別無所長,唯有此技尚能娛人,不知……可否有幸,為兩位姑姑一奏?只當是,謝過姑姑今日前來探望之恩。”
她拜伏下去,額頭觸地,瘦削的脊背勾勒出一條令人心碎的弧線。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卑微到了塵埃里,又將自己最后的武器——那足以令李隆基沉淪的音律才情,不著痕跡地展露出來。
玉真公主的心又是一軟。她看著這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女人,如今落魄至此,還想著獻曲,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憐憫。一個女人,還能有什么別的指望呢?
可金仙公主的眼神,卻冷得像一塊冰。
她看穿了。
這哪里是謝恩,這分明是最后的掙扎。楊玉環是算準了李璘不為所動,便想從她們這兩個女人身上打開缺口。只要她們露出半分欣賞,半分動容,她就能順著這根桿子往上爬,重新博得關注。
好厲害的心機,好不知死活的女人。
金仙公主與玉真公主對視了一眼。
從玉真公主的眼中,她看到了猶豫和不忍。
而玉真公主從姐姐的眼中,讀懂了森然的殺意。
金仙公主的手,在袖中輕輕握住了玉真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她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要玩什么把戲。
也罷,就讓她奏完這最后一曲。
權當是……送她上路的挽歌。
金仙公主轉過頭,目光平靜地望向李璘。她們的侄兒,這位新君,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他仿佛根本沒聽見楊玉環的請求,只是靜靜地站著,視線落在院墻一角那叢無人打理的青苔上,似乎在研究那斑駁的綠意比楊玉環的生死更有趣。
這份漠視,比任何利劍都更傷人。
“既然貴妃有此雅興,”金仙公主的聲音清冷如月光,緩緩開口,“那本宮與玉真,便洗耳恭聽。”
她的目光轉向旁邊那個戰戰兢兢的老宦官:“去,取貴妃的琵琶來。”
老宦官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進了內室。
楊玉環伏在地上,聽見金仙公主應允,緊繃的身體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她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不易察覺的得意。
她就知道,女人總是心軟的。只要她的音樂響起,只要她展露出自己真正的魅力,這世上沒有誰能真正鐵石心腸。
很快,老宦官捧著一把紫檀木嵌螺鈿的琵琶出來。那曾是天底下最名貴的樂器,此刻卻也同它的主人,蒙上了一層灰敗。
楊玉環接過琵琶,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上面的每一寸紋路。她的動作輕柔而虔誠。
她抱著琵琶,緩緩坐直了身體。那一瞬間,她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方才那個卑微乞憐的囚婦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曾經在沉香亭畔,一曲清平調令百花失色的楊貴妃。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下眼簾,蔥白的手指輕輕搭在了琴弦上。
“錚——”
一聲清越的弦音,如珠落玉盤,瞬間劃破了這小院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