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卿……”
李隆基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僅僅兩個字,就耗盡了他殘存的大半力氣。
他劇烈地喘息著。
整個大殿的官員,心都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皇帝和右相的身上。
“各地……節度使……”
李隆基的聲音依舊艱澀,但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他死死盯著楊國忠,那眼神,不再是君王的威嚴,而是一種近乎乞求的逼問。
“范陽的安祿山……平盧的史思明……”
他每念出一個名字,心口就被針扎了一下。
這些擁兵自重的藩鎮節度使,何嘗不是他親手喂養起來的猛虎?
他曾經用他們來制衡朝中的世家,用他們來開疆拓土,彰顯自己的赫赫武功。
可現在,他卻要指望這些猛虎,來拯救他這個養虎為患的主人。
何其諷刺!
“他們……是否……愿意出兵勤王?”
這句話,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整個太極殿,瞬間被一種更加詭異的氣氛所籠罩。
勤王?
這兩個字,是一道驚雷,在所有人的腦子里炸開。
大唐,立國百余年,承平已久。
上一次聽到“勤王”二字,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那似乎是只存在于史書中的詞匯,帶著血與火的遙遠氣息。
可現在,它卻從當今天子的口中,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說了出來。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局勢已經糜爛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意味著,僅憑關中的禁軍,已經無法撲滅荊州的烈火!
意味著,皇帝,要將整個天下的兵馬,都卷入這場豪賭!
恐慌,不再是無聲的蔓延。
而是瞬間爆發!
“陛下三思啊!”
一個老臣再也忍不住,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涕淚橫流,“節度使皆是虎狼之輩,引他們入關,無異于引狼入室啊!”
“是啊陛下!藩鎮之禍,不可不防!”
“一旦兵馬入京,再想讓他們離開,就難了!”
一時間,哭嚎聲,勸諫聲,此起彼伏。
剛才還死寂一片的大殿,瞬間變成了喧鬧的菜市場。
這些官員,或許對世家失望,或許對朝局絕望,但他們最怕的,是那些手握兵權的驕兵悍將。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他們這些文官,在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節度使面前,連個屁都算不上!
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幕,龍椅上的李隆基,眼中那剛剛燃起的微光,險些再次熄滅。
他感到的,是無邊的疲憊與厭惡。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前怕狼,后怕虎!
國難當頭,想的不是如何解決問題,而是瞻前顧后,保全自己的那點可憐的利益!
就在這時。
“肅靜!”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驟然響起。
是楊國忠!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雙目圓瞪,環視著那些哭哭啼啼的官員,滿臉的殺氣與鄙夷。
“國賊當前,爾等不思如何為君分憂,平定叛亂,卻在此妖言惑眾,動搖君心!”
他聲色俱厲,手指著那個最先開口的老臣。
“老匹夫!你是何居心?!”
那老臣被他指著鼻子罵,嚇得渾身一哆嗦,后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楊國忠的氣焰,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讓所有人都看到,誰,才是陛下身邊最忠誠,最果決,最敢擔當的臣子!
他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對著龍椅上的李隆基,納頭便拜,整個身體都伏在了冰冷的金磚上,聲音鏗鏘有力,響徹整個大殿。
“啟稟陛下!”
“節度使,皆受皇恩!”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出兵勤王,乃是他們義不容辭的天職!”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斬釘截鐵的肯定。
那些節度使,都是他楊國忠養的家將,一聲令下,便會赴湯蹈火。
“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數次蒙陛下不殺,甚至收為義子!此等恩情,他敢不報?!”
“平盧、河東諸節度使,無一不是陛下親手提拔!沒有陛下,他們至今不過是一介武夫!此等知遇之恩,他們敢忘?!”
楊國忠越說越是激昂,仿佛自己就是忠義的化身。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甚至擠出了幾滴激動的淚水。
“陛下!賊軍勢大,刻不容緩!”
“請陛下即刻下旨!詔令天下節度使,火速發兵,奔赴京畿,共討國賊!”
“臣,楊國忠,愿為陛下監軍!不破賊寇,誓不還朝!”
他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大殿之內,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楊國忠這番慷慨激昂的表演給鎮住了。
那些原本還在哭嚎勸諫的官員,此刻也都閉上了嘴,面面相覷。
他們看著伏在地上的楊國忠,眼神復雜。
有鄙夷,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頹然。
他們知道,楊國忠贏了。
在這場朝堂的角力中,他抓住了皇帝最需要的東西——希望。
哪怕這希望是毒藥,皇帝此刻也愿意一口飲下。
李隆基看著伏在地上的楊國忠,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字。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終于重新煥發了神采。
是的,楊國忠說得對。
安祿山是他的義子,是他親手喂胖的。
史思明是他的走狗,是他一手提拔的。
他們敢反嗎?
他們敢不聽話嗎?
他們不敢!
他們絕對不敢!
一種病態的自信,重新占據了李隆基的大腦。
他又變回了那個殺伐果斷,掌控一切的鐵血帝王。
他需要力量,而節度使,就是他最強大的力量!
只要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的勤王大軍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來,將小小的荊州叛軍,碾得粉身碎骨!
至于引狼入室的后患?
去他媽的后患!
先把眼前的火撲滅了再說!
只要他李隆基還坐在這張龍椅上,他就有信心,能把所有放出來的猛虎,再一個個親手關回籠子里!
“傳朕旨意……”
李隆基的聲音,陡然拔高,恢復了幾分帝王的威嚴。
殿下的文武百官,無不心頭一凜,紛紛垂首,不敢再多言一句。
而在這片緊張到凝固的空氣中,角落里的李璘,終于有了第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緩緩地,抬起了眼皮。
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那個伏在地上,慷慨陳詞,狀若忠良的楊國忠身上。
他的嘴角,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極小,小到幾乎無法察覺。
但那眼神深處,卻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憐憫。
是在看一個跳梁小丑,用盡全身的力氣,表演著生命中最后的滑稽戲。
安祿山?
史思明?
勤王?
真是……
太有趣了。
李隆基啊李隆基,你以為你抓到的是救命的稻草。
殊不知,那卻是壓垮你這艘破船的,最后一根,也是最沉重的一根。
那干澀沙啞,枯木摩擦的聲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如鐵,帶著金石之音的帝王之聲。
李隆基緩緩地,從那張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上,站了起來。
他的腰桿,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寸寸挺得筆直。
不再是風中殘燭,而是足以燎原的業火。
他不再是那個被噩耗擊垮的垂暮老人。
在這一刻,他是大唐的皇帝,是李世民的子孫,是開創了開元盛世的天可汗!
一種強大到扭曲的自信,重新充盈了他干癟的軀殼。
他就是天,他就是道,他就是這片廣袤疆域唯一的主宰!
他目光掃過殿下,掃過那些或驚恐,或諂媚,或麻木的臉龐。
“朕自繼位以來,四十余載,平定韋后之亂,誅殺太平公主,開創開元盛世,萬國來朝!”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敲擊在所有人的心上。
“朕的江山,是朕一刀一槍,從亂臣賊子手中奪回來的!朕的威嚴,是朕用赫赫戰功,讓四夷萬國跪伏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