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身旁的,是滎陽鄭氏的鄭闡,他微微垂著眼簾,目光落在自己那雙保養得極好的手上,似乎在端詳著自己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而清河崔氏的家主,更是微微側過頭,與身邊的趙郡李氏官員,低聲交談起來。
他們的聲音壓得極低,外人一個字也聽不清,但從他們那平靜的表情來看,談論的似乎也只是天氣或是某篇新出的詩文。
偃旗息鼓。
不,連偃旗息鼓都算不上。
因為他們的旗,自始至終,就從未升起過。
這是一種比直接拒絕更加傷人,更加傲慢的姿態。
是徹徹底底的,發自骨子里的無視。
李林甫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他看著這些人的反應,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甚至不用去問,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這些世家大族,就是一群盤踞在尸體上的禿鷲。
當大唐這頭雄獅強壯時,他們會恭敬地匍匐在地,啄食一些雄獅吃剩下的殘羹冷炙,并用華麗的辭藻來贊美雄獅的威武。
可一旦雄獅衰老、倒下,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第一個撲上來,用最鋒利的喙,啄瞎雄獅的眼睛,撕開雄獅的血肉,吞噬它的骨髓!
皇朝?
天下?
與他們何干?
大唐亡了就亡了,與吾五姓七望何干?
李氏的天下,亡了就亡了。
這片土地上,還會出現張氏的天下,王氏的天下,趙氏的天下。
可他們,永遠是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
流水的皇朝,鐵打的世家。
這才是他們信奉了千百年的,唯一的真理。
李隆基眼中的那點火星,在這樣冰冷的沉默中,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終,徹底熄滅。
他的身體,重重地向后靠去,龍椅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是一種比刀割劍刺更加痛苦的絕望。
是背叛。
是徹頭徹尾的,毫無掩飾的背叛。
他想起了,為了拉攏這些世家,他曾給了他們多少恩典。
他將宗室公主下嫁給他們的子弟,他提拔他們的族人擔任朝中要職,他對他們兼并土地,隱匿人口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以為,用恩寵和利益,就能將他們和大唐,牢牢地捆綁在一起。
現在他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他們不是同舟共濟的伙伴。
他們是附在船底的藤壺,是鉆食船木的蛀蟲!
他們只會在船行將沉沒時,毫不留戀地脫離,去尋找下一艘更堅固的大船。
李隆基的目光,穿過人群,再次落在了李璘的身上。
他看到李璘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那不是嘲笑,也不是譏諷。
那是一種……
了然。
眼前這令人心寒的一幕,似乎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難以言喻的羞辱感,混雜著無邊的悔恨,瞬間注滿了李隆基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明白了。
為什么他的兒子,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兒子,如此鎮定!
因為李璘比他更早地看透了。
看透了這朝堂之上,所謂的股肱之臣,所謂的世家大族,不過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一群騎在墻頭上,隨時準備見風使舵的投機者。
指望他們來挽救危局?
無異于與虎謀皮,緣木求魚。
李隆基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孤獨和荒謬。
他,大唐的皇帝,天下的主宰,在最需要力量的時候,環顧四周,看到的卻只有敵人。
陽奉陰違的臣子是敵人。
冷漠自私的世家是敵人。
而那個他親手推開,視為心腹大患的兒子,此刻,卻成了他唯一可能抓住的……
浮木?
不。
那不是浮木。
那是一座冰山。
一座能將他這艘破敗的船,撞得粉身碎骨的冰山。
整個太極殿,再次陷入了那種令人發瘋的靜默。
只是這一次,氣氛更加詭異。
滿朝文武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在龍椅上徹底失魂落魄的皇帝,和那群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世家官員之間來回掃視。
恐慌還在蔓延,但其中,卻又滋生出了一些別的東西。
是鄙夷,是憤怒,是兔死狐悲的悲涼。
他們終于也看清了。
看清了這些平日里與他們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世家大族,在關鍵時刻,是何等的冷血,何等的無情。
王朝的覆滅,對他們而言,或許真的不算什么。
可對于他們這些依附于皇權而生的官員來說,那就是滅頂之災!
唇亡齒寒的道理,在這一刻,顯得如此的清晰,又如此的殘酷。
而在這片混亂與死寂的交響中,唯有李璘,始終是那個不變的調子。
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如何從不可一世的巔峰,跌落到乞求與絕望的深淵。
看著那些被父皇倚重拉攏的世家,如何用最冰冷的沉默,給了他最致命的一刀。
一場精彩的大戲。
而他,是唯一的,冷靜的觀眾。
那座冰山,紋絲不動。
李隆基終于徹底移開了目光。
帶著一種被徹底擊潰的狼狽。
他感覺自己像個赤身**的丑角,站在萬眾矚目的戲臺上,演著一出名為“孤家寡人”的獨角戲。
臺下的看客,有的是麻木的世家,有的是驚恐的臣子,還有他的親生兒子。
可笑。
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胸腔里那股翻騰的悔恨與羞辱,幾乎要沖破喉嚨,化作一口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
但他不能。
他還是皇帝。
哪怕是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的皇帝,也必須維持著最后的尊嚴。
他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光。
那是溺水之人,在徹底沉沒前,看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家指望不上了。
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國朝興盛時,他們是附骨之疽,貪婪地吸食著帝國的血肉;王朝危難時,他們便第一個跳船,恨不得再往這艘破船上,狠狠地踹上幾腳。
那么……
除了他們,他還剩下什么?
李隆基的目光,艱難地,一寸一寸地,從鄭國公、清河崔氏那幾個為首的老狐貍身上挪開。
他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的臉。
這些平日里在朝堂上引經據典,高談闊論的股肱之臣,此刻,卻是一群被嚇破了膽的鵪鶉,瑟縮著脖子,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廢物!
一群廢物!
李隆基在心中咆哮,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他的目光,最終,停在了右相楊國忠的身上。
楊國忠正站在那里。
與其他人的惶恐不同,他的臉上,是一種扭曲的,混雜著憤怒與亢奮的表情。
他看著那些世家官員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在看一群死人。
而當他感受到皇帝的注視時,他幾乎是立刻挺直了腰桿,臉上瞬間堆滿了“忠心耿耿”的急切。
就是他了。
李隆基的心中,閃過最后一個念頭。
楊國忠,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楊貴妃的兄長,是外戚,是他的走狗。
狗,總比狼要可靠些。
至少在主人沒有倒下之前,狗,是會為了主人去撕咬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