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是皇帝。
皇帝,最忌諱的是什么?
是權臣!
是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權臣!
楊國忠已經是右相,權傾朝野,如果再讓他拿了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印信,節制天下兵馬,那他李隆基,還算什么皇帝?
豈不成了楊國忠手中的傀儡?!
安祿山、哥舒翰……
這些名字,每一個都像一根針,扎在李隆基的心上。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能打。
可就是因為他們太能打了,兵權太重了,他才不放心!
外重內輕,藩鎮割據,這已經是懸在大唐頭頂的一把利劍,他這個做皇帝的,怎么會不知道?
他之所以被李璘感動,之所以想讓李璘去,不僅僅是因為父子之情,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需要一個自己人,一個絕對信得過的人,去掌控一部分兵權!
用皇子,去制衡那些擁兵自重的外姓節度使!
這才是他真正的帝王心術!
而楊國忠,這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本該是他最忠心的走狗,現在卻跳出來,想要搶走這塊他為自己兒子準備的磨刀石!
好大的膽子!
李隆基心中殺機一閃而過,但他沒有立刻發作。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璘,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楊國忠,以及不遠處始終沉默不語的李林甫。
朝堂之上,暗流洶涌,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緩緩松開了扶著李璘的手,踱步走回御階之上,重新坐上了那張冰冷的龍椅。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殿中的臣子,看著他們臉上各異的神情。
有的人支持楊國忠,認為他說的有理,派名將出征才是萬全之策。
這些人,大多是楊國忠的黨羽,比如御史中丞吉溫、兵部侍郎陳希烈等人,他們紛紛出列,附和楊國忠的提議。
“陛下,楊相國老成謀國,此乃萬全之策啊!”
“區區叛逆,何勞王駕?殺雞焉用牛刀!請陛下三思!”
而另一部分官員,則面露憂色,他們或是不滿楊國忠的專權,或是真心覺得皇子掛帥更能彰顯朝廷的決心,但此刻也不敢公然與權傾朝野的右相作對,只能沉默不語。
太子李亨,站在班列的前方,低著頭,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李林甫,依舊像個入定的老僧,眼前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整個大殿,因為楊國忠的請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對峙和僵持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龍椅上的李隆基身上,等待著他做出最終的裁決。
太極殿內,死寂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金磚鋪就的地面冰冷刺骨,寒氣順著官員們的膝蓋,一點點往上蔓延,凍得人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楊國忠依舊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不屈的標槍,但他攥緊的拳頭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李璘站在一旁,垂著眼簾,面色平靜如水,這場風暴的中心與他毫無干系。可他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進了掌心。
龍椅上的李隆基,面沉似水,那雙曾經銳利如今渾濁的眼睛,在楊國忠、李璘,以及殿中每一張臉上緩緩掃過。他的目光像冬日里最冷的風,刮得人生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個誰也未曾想到的身影,動了。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太子李亨,那個一向被視為懦弱、恭順,甚至有些畏畏縮縮的儲君,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他的頭埋得很低,寬大的朝服袍袖遮住了他緊握的雙拳。沒有人看到,他袖中的手抖得有多厲害,冷汗已經浸濕了他的中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又冷又癢。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人用重錘奮力擂響的戰鼓,咚!咚!咚!每一聲都震得他頭暈目眩。
怕。
他當然怕。
他怕跪在下面的楊國忠。這個外戚權臣,如今勢大滔天,黨羽遍布朝野,連他這個太子,見了面都得禮讓三分,生怕一句話說錯,就被對方抓住把柄,在父皇面前告上一狀。
他也怕站在一旁的弟弟李璘。這個十六子,一向不聲不響,今日卻一鳴驚人,不僅敢和楊國忠當庭叫板,更引得父皇龍心大悅,幾乎就要將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印信交到他手上。
更怕的,是龍椅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
父皇的心思,比天上的云還難測。前一刻或許還溫情脈脈,下一刻就可能雷霆震怒。太子之位,看似尊崇,實則如坐針氈,如履薄冰。他的兄長,廢太子李瑛的下場,就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君父之威,不可觸犯。
所以他一直忍,一直退,將自己縮成一個無害的影子,只求能安安穩穩地等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天。
可是今天,他忍不了了。
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是何等重要的位置!節制天下兵馬,總攬平叛大權!
若是給了楊國忠,那外戚之勢將再無人可以制衡,他這個太子的位置,恐怕更是岌岌可危。楊國忠連他的太子妃一族都敢構陷,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若是給了李璘,一個皇子手握重兵,同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父皇春秋鼎盛,諸子皆有覬覦之心,多一個手握兵權的弟弟,就多一分不確定的風險。
他的目光,穿過沉悶的空氣,落在了李璘和楊國忠的身上。
不,不行。
這個位置,不能給他們中任何一個。
一個念頭,像一簇瘋狂滋長的野草,在他心底盤踞了許久,此刻終于破土而出,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個身影。
一個年輕、挺拔、英武的身影。
他的三子,建寧王,李倓。
倓兒!
一想到這個兒子,李亨畏縮的眼神里,就燃起了罕見的光亮和驕傲。
他的兒子李倓,自幼聰慧,勇武過人,好習武事,愛讀兵書。在諸皇孫之中,最為出挑,最得圣心。就連父皇,都曾不止一次當著眾人的面,撫著倓兒的頭,贊他有太宗之風!
小太宗!
這三個字,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期許!
對,倓兒!倓兒比只會玩弄權術的楊國忠更懂兵事,比養在深宮、從未上過戰陣的李璘更有勇力!
荊州叛軍,聲勢浩大,非良將不可平。
父皇不信任安祿山、哥舒翰這些手握重兵的外姓節度使,擔心他們尾大不掉,這是帝王心術。
那派皇子掛帥,就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要派皇子,為何不派一個最合適的?一個真正懂兵、有勇有謀、被譽為“小太宗”的皇孫?!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撲滅。
李亨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感覺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驅使著他的身體。
這不僅是為了遏制楊國忠,也不僅是為了提防李璘,更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這一脈!
如果倓兒能拿下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一戰功成,那他這個做父親的太子,地位自然會更加穩固!
這是一場豪賭!
賭贏了,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