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還未咬破海平線,深藍的墨色暈染著整個海角村。阿星早已習(xí)慣在潮水退至最低點時醒來,像一粒被潮汐牽引的沙礫。他趿拉著舊拖鞋,拎起磨損的塑料桶和短柄鐵鉤,踩著微涼綿軟的濕沙走向灘涂。空氣里是濃得化不開的咸腥和露水的氣息,海浪在遠處低語。
他的動作比初來時沉穩(wěn)許多,目光掃過退潮后留下的水洼與溝壑。一個微小的凸起在濕沙上快速移動,他停下,鐵鉤輕輕一撥,一只驚慌的花蓋蟹揮舞著鉗子暴露在微光里。他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沒有急于捕捉,只是看著它笨拙地逃向另一處沙穴。趕海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場與這片海無聲的對話,一種融入其呼吸的方式。
當(dāng)?shù)谝豢|金光刺破云層,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金色的灘涂上時,桶里已有了幾只蟹、一把蛤蜊和兩條在淺水洼里暈頭轉(zhuǎn)向的小魚。他直起身,望向熔金般的海面,深深吸入帶著陽光溫度的空氣,仿佛連肺腑都被這純粹的咸腥洗滌干凈。
回到小院,老陳頭已在屋檐下吧嗒著旱煙袋,瞇眼看他桶里的收獲:“喲,阿星今天手氣旺!這花蓋蟹,夠肥!”
阿星笑著將桶遞過去,指指廚房的方向——這是他們之間無聲的約定:加菜。
“好嘞!”老陳頭樂呵呵地拎桶進去。阿星則在小院角落坐下,拿起那張還未補完的漁網(wǎng)。粗糲的尼龍線在指間穿梭,梭子帶著新線沉穩(wěn)地穿過舊網(wǎng)的破洞。陽光暖融融地曬在背上,遠處海浪嘩嘩,隔壁阿婆喂雞的咯咯聲,老陳頭在廚房里叮當(dāng)作響的鍋鏟聲,還有……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阿汐來了。她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褂,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手里捧著個粗陶小碗,碗口熱氣裊裊。
“婆婆熬的,”她把碗小心地放在阿星身邊的小木墩上,聲音清清脆脆,帶著海風(fēng)拂過細沙般的柔軟,“加了點姜片,驅(qū)驅(qū)早上的寒氣。”她指指碗里奶白色的魚湯,幾片嫩黃的姜片浮在上面。
阿星停下手中的梭子,抬頭看她。晨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輪廓,蜜色的肌膚泛著健康的光澤。他喉嚨里滾動了一下,依舊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努力彎了彎嘴角,用力點點頭,眼里盛滿無聲的感謝。
阿汐沒走,像往常一樣,搬過她的小板凳,安靜地坐在旁邊。她沒帶竹篾,只是托著腮,目光落在阿星翻飛的手指和那張破舊的網(wǎng)上。她的眼神很專注,仿佛在看他修補的不是一張漁網(wǎng),而是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昨天……村口張伯家的船,”她忽然小聲開口,像在分享一個秘密,“刷了新漆,是……是藍色的。”她比劃著,“很深很深的藍,像……像晚上的海。”她的描述帶著少女特有的笨拙和詩意。
阿星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抬頭,只是手指捻線的力道放輕了些。他聽著,感受著少女聲音里的溫度,像一股暖流,悄無聲息地融進這咸澀的空氣里。
午后,陽光變得炙熱。阿星坐在屋后那塊巨大的礁石上,面向無垠的蔚藍。舊琴盒打開著,褪色的吉他安靜地躺在里面。海風(fēng)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fā),也帶來遠處漁船隱隱的引擎聲。
他拿起吉他,指尖拂過琴弦。沒有刻意的旋律,只是幾個松散、帶著海風(fēng)咸味的音符,如同鷗鳥掠過水面時翅膀帶起的漣漪。有時是一段舒緩的即興,不成調(diào),卻奇異地與海浪拍打礁石的節(jié)奏應(yīng)和著。他偶爾會無意識地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那是《平凡之路》或《消愁》在他記憶深處殘留的印記,微弱得如同囈語,融進風(fēng)里,不留痕跡。
阿汐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礁石下。她沒有打擾,只是找了一塊背陰的礁石坐下,抱著膝蓋。她微微仰著頭,看著礁石上那個抱著吉他、身影顯得有些孤寂的男人。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和不成調(diào)的哼唱飄下來,并不連貫,甚至稱不上悅耳,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種安心的平靜。她閉上眼睛,海風(fēng)拂面,琴音入耳,像一首為這片海量身定做的搖籃曲。
楚星河彈累了,手指擱在琴弦上。他微微側(cè)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向下瞥去。礁石下的陰影里,阿汐抱著膝蓋,閉著眼,嘴角帶著一絲恬淡的笑意,陽光透過她微顫的睫毛,在蜜色的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她的側(cè)影安靜美好,像海邊一顆溫潤的珍珠。
那一瞬間,一種陌生的、微小的悸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阿星沉寂已久的心底漾開一圈極淡的漣漪。這感覺太陌生,讓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隨即,一種巨大的恐慌感猛地攫住了他!這感覺……不該有!他早已不是那個能承載任何期待的楚星河!他是一個啞巴,一個流落至此、連名字都模糊的廢人!任何牽扯,對眼前這個清澈如海水的女孩,都是一種褻瀆和拖累!
指尖驟然收緊,粗糙的琴弦勒進指腹,帶來清晰的刺痛。他猛地低下頭,避開那個方向,仿佛被那安靜的畫面灼傷。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短暫的、陌生的悸動后,被冰冷的恐懼和沉重的自我厭棄狠狠攥緊。
他倉促地將吉他塞回琴盒,動作帶著一絲慌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礁石。海風(fēng)卷起他的衣角,背影顯得有些狼狽。
阿汐睜開眼,只看到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不明白那琴聲為何戛然而止。礁石上,只留下空蕩蕩的琴盒,和一片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的石頭。
同一片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潑灑在新滬市天宇娛樂頂層危機處理中心的指揮臺上,卻顯得冰冷而刺眼。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咖啡味和一種無形的焦灼。
巨大的屏幕上,分割著無數(shù)令人窒息的信息流:柏林綁架現(xiàn)場混亂的監(jiān)控截圖(關(guān)鍵部分被干擾成雪花)、楚星河頸側(cè)針孔和冰藍色藥劑的放大照片、一份份來自頂尖醫(yī)學(xué)實驗室的、措辭絕望的分析報告(“未知生物納米標記物”、“定向神經(jīng)元鏈接破壞”)、全球社交媒體上瘋狂發(fā)酵的陰謀論和唱衰聲浪(#楚星河已死# #天才的隕落# #世紀騙局曝光#)……屏幕中央,是那份天宇娛樂和Global Sound聯(lián)合發(fā)布的、冰冷切割的官方聲明,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
林薇站在屏幕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隨時會出鞘的利劍。她頭上拆了繃帶,一道粉色的新疤斜斜劃過額角,更添幾分凌厲。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火焰。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眼底布滿血絲,卻絲毫不見疲態(tài),只有被仇恨和執(zhí)念驅(qū)動的驚人亢奮。
“查!繼續(xù)深挖那個‘潘多拉’!”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手指狠狠戳在屏幕上一份關(guān)于藥物的模糊代號情報上,“生物納米標記物……不可能憑空出現(xiàn)!給我翻遍全球所有尖端生物實驗室和黑市渠道!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懸賞金額……沒有上限!”
旁邊的技術(shù)主管額頭冒汗:“林總監(jiān),對方手段非常專業(yè),所有痕跡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柏林那條線……徹底斷了。而且,”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我們……我們內(nèi)部網(wǎng)絡(luò)半小時前剛遭受了一次高強度定向攻擊,差點癱瘓。對方在警告我們。”
“警告?”林薇冷笑一聲,眼里的火焰更盛,“那就讓他們看看,什么叫魚死網(wǎng)破!”她猛地轉(zhuǎn)向另一組人,“老K那邊呢?地下渠道有消息沒?”
視頻通訊窗口彈出,老K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眼袋深重,頭發(fā)凌亂,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同樣燃燒著不滅的怒火,像一頭受傷卻更加暴戾的雄獅。
“他媽的!”老K一開口就是怒罵,聲音沙啞得厲害,“鬼影都沒摸到一個!那些見不得光的老鼠,這次嘴巴比焊死的鐵桶還嚴!錢?他們倒是敢要!但一聽到‘楚星河’和‘柏林綁架’,跑得比他媽兔子還快!有鬼!背后肯定有只手在死死摁著!”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不過……我撬開了一個在柏林地下診所混的老油子的嘴,他說……那種冰藍色的玩意兒,他十幾年前在黑市上聽人吹牛提過一耳朵,叫什么……‘寂靜嶺的禮物’?媽的,聽著就邪性!”
“‘寂靜嶺’?”林薇眼神一凜,迅速在腦中搜索,“有具體指向嗎?”
“屁!”老K啐了一口,“那老油子自己都說是道聽途說,當(dāng)傳說聽的!但他說……能用得起這種玩意兒、搞出這么大陣仗的,全世界扒拉手指頭也數(shù)不出幾家!都是……都是藏在最深水下的巨鱷!”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薇,“艾米莉亞那個賤人那邊呢?Global Sound真就徹底當(dāng)縮頭烏龜了?”
林薇眼神瞬間冰寒:“她?她和她的董事會,現(xiàn)在只想保住Global Sound的股價,撇清一切關(guān)系!那份聲明,就是他們的投名狀!指望他們?”她嘴角勾起一絲淬毒的冷笑,“不如指望海龍王把星河送回來!”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分析師猛地站起來,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林總監(jiān)!金老師!快看這個!”
他飛快地將一段剛被挖掘出的、模糊不清的衛(wèi)星監(jiān)控視頻片段投放到主屏。畫面來自柏林事件當(dāng)晚,距離酒店幾公里外一條偏僻的貨運公路。時間戳顯示在綁架發(fā)生后約四十分鐘。
畫面非常模糊,噪點嚴重,顯然是遠距離偷拍或低軌衛(wèi)星的殘留影像。只見幾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重型裝甲車在公路上疾馳。其中一輛車的頂蓋似乎有特殊裝置,在畫面中閃過一瞬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藍光脈沖。
“放大!處理!”林薇心臟驟然緊縮。
技術(shù)員手指翻飛。畫面被局部放大、降噪、增強……那瞬間的藍光脈沖被艱難地提取出來,雖然依舊模糊,但能隱約看出,那并非簡單的燈光,更像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信號發(fā)射?
“信號特征!對比我們之前從星河體內(nèi)檢測到的納米標記物殘留的微弱輻射信號!”林薇的聲音繃緊到極致。
指揮中心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鍵盤急促的敲擊聲和機器運行的嗡鳴。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如同鈍刀割肉。
“匹配度……73.7%!”技術(shù)員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雖然信號源極弱,殘留特征也不完整,但核心頻段和調(diào)制方式……高度吻合!這很可能就是那個納米信標的發(fā)射源!或者……至少是激活源!”
“追蹤!給我追蹤這幾輛車的去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林薇一拳砸在控制臺上,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這是黑暗撕開的第一道裂縫!哪怕只有73.7%,也是唯一的希望!
“正在接入全球交通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需要時間……不好!”技術(shù)員臉色突然大變,“信號……信號被強力干擾!來源不明!追蹤路徑……被……被抹除了!”
屏幕上,剛剛建立的追蹤鏈路瞬間變成一片刺眼的紅色警告,隨即徹底中斷。巨大的主屏閃爍了幾下,驟然黑屏!整個指揮中心的燈光也隨之暗了一瞬!
“備用電源啟動!快!”林薇厲聲喝道。她盯著那片漆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對方的反應(yīng)速度太快了!快得令人心寒!這不僅僅是警告,這是**裸的宣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
黑暗中,老K在視頻窗口里的臉顯得異常猙獰:“媽的!又是這樣!每次剛摸到點邊,就被一巴掌拍死!這群王八蛋到底藏在哪兒?!”
林薇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重新亮起、卻布滿干擾波紋的屏幕。希望的火苗剛剛?cè)计鹁捅粺o情掐滅,帶來的不是絕望,而是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的決絕。她抹去嘴角因用力咬破而滲出的一絲腥甜,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
“查不到去向,就給我反推源頭!信號被干擾的瞬間,源頭坐標!能量特征!所有能捕捉到的數(shù)據(jù)碎片,給我一片片拼起來!還有那個‘寂靜嶺’……動用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全球范圍,給我挖地三尺!就算把地球翻過來,我也要把星河找回來!”
夕陽沉入海平線,將天邊染成一片壯烈的金紅與深紫。海角村小小的碼頭迎來了喧囂。漁船歸航的馬達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濃烈的魚腥味、柴油味和汗水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阿海伯的船剛靠岸,他就站在船舷上,黝黑的臉上帶著豐收的喜悅,朝著岸上大聲吆喝:
“阿星!阿汐!快來搭把手!今天撞大運了,滿艙!”
阿星和阿汐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跑過去。阿星熟練地卷起褲腿,跳上濕滑的船板,和幾個漁民一起,接過沉重的魚筐。冰冷的、帶著海腥氣的魚鱗蹭在他裸露的小臂上,粗糲的繩索勒進掌心。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結(jié)實的后背上。
阿汐力氣小,主要負責(zé)在岸上接應(yīng),將傳遞過來的魚筐整齊碼放。她動作麻利,額頭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蜜色的臉頰在金紅的夕陽下泛著光。
“好小子!力氣見長啊!”阿海伯拍著阿星的肩膀,看著他穩(wěn)穩(wěn)扛起一筐沉甸甸的銀鯧魚,哈哈大笑,“比剛來時強多了!像個我們海邊人了!”
阿星只是咧嘴笑了笑,汗水順著下巴滴落。他喜歡這種純粹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勞作。汗水滴進腳下的海水里,力氣換來滿艙的銀光閃閃,一切都真實而踏實。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尋找阿汐的身影。
岸上,阿汐正彎腰整理一個魚筐,夕陽的金輝勾勒出她纖細卻充滿韌勁的腰身線條。她抬手擦汗,碎發(fā)沾在汗?jié)竦聂W角。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也抬起頭望過來。隔著忙碌的人群和彌漫的魚腥,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阿汐對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像融化的蜜糖。
阿星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了一拍。那陌生的悸動感再次襲來,比礁石上那次更清晰。他慌忙移開視線,仿佛被那笑容燙到,手上一個不穩(wěn),魚筐差點脫手。
“嘿!小心點!”旁邊的漁民趕緊搭了把手。
阿星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慌亂,更加用力地抓緊繩索,仿佛要將那不合時宜的心緒也一同勒緊、掩埋。他只是一個過客,一個連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啞巴廢人。這片刻的溫暖,這女孩清澈的笑容,都不該屬于他。每一次靠近,都是對這份清澈的玷污。
晚餐是在阿海伯家熱鬧的院子里。大盆新鮮的海魚蝦蟹被簡單蒸煮,散發(fā)著最原始的鮮甜。幾張矮桌拼在一起,左鄰右舍聚了不少人。昏黃的白熾燈下,男人們喝著自釀的米酒,嗓門洪亮地談?wù)撝鞖夂褪粘桑慌藗儎t忙著張羅飯菜,招呼孩子;小虎子帶著幾個更小的孩子在桌腿間追逐嬉鬧。
阿星和阿汐坐在角落。阿星默默剝著蝦殼,將晶瑩的蝦肉放進阿汐的碗里。阿汐小聲說著謝謝,臉頰微紅,低頭小口吃著,時不時抬眼飛快地瞟一下阿星安靜的側(cè)臉。
“阿星啊,”喝得紅光滿面的張伯大著嗓門,端著一杯米酒晃過來,“今天刷船漆,你那眼光真行!那深藍,越看越順眼,比鎮(zhèn)上賣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強多了!”他指的是阿星前幾天路過時,隨口用手勢比劃了一下張伯新買的幾種藍色漆料。
阿星擺擺手,示意沒什么。
“嘖嘖,可惜了,”張伯嘆口氣,帶著酒意拍了拍阿星的肩,“你說你要不是……哎,就憑這眼力勁兒,在城里干啥不行?待在我們這小漁村,委屈你嘍!”他語氣里帶著真誠的惋惜。
阿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只是搖搖頭。委屈?不。比起那個光鮮亮麗卻步步殺機的世界,這里的“委屈”,是救命的甘泉。
阿汐敏銳地察覺到了阿星瞬間的沉默。她悄悄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了碰阿星的手背。阿星微微一顫,轉(zhuǎn)頭看她。阿汐飛快地夾了一塊最肥美的魚腩肉放進他碗里,用眼神示意他快吃,清澈的眼眸里帶著一絲安撫。
指尖相觸的微涼,和她眼中無聲的關(guān)切,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阿星剛剛筑起的防備。他低下頭,看著碗里那塊魚肉,喉嚨里堵得發(fā)慌。他不敢回應(yīng),只能更用力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將那翻涌的、酸澀又溫暖的情緒,連同米飯一起,狠狠咽下去。
夜深了,海風(fēng)帶著涼意。院子里的人聲漸漸散去。阿星幫著阿汐收拾碗筷。昏黃的燈光下,兩人在壓水井旁洗碗,水流嘩嘩作響。
“阿星哥,”阿汐的聲音很輕,幾乎被水聲淹沒,“張伯他……他沒別的意思。”她低著頭,認真搓洗著一個粗瓷碗,“村里人都覺得你好,才……才替你可惜。”
阿星的動作頓了頓。他聽懂了。他放下碗,濕漉漉的手在身上隨意擦了擦,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抬起了右手。
他不能說話。但他用動作告訴她:他明白。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腳下這片被月光籠罩的土地,最后,很用力地搖了搖頭。
他不可惜。他的心,在這里,是安寧的。
阿汐看著他笨拙卻無比認真的手勢,看著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平靜和堅定,琥珀色的眼眸一點點亮了起來,像落入了兩盞小小的漁火。她用力地點點頭,嘴角彎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所有的擔(dān)憂都在這個笑容里化開了。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小院里,也流淌在兩人之間無聲的默契里。空氣中有海水的咸澀,有飯菜殘留的余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暖意,比燈火更溫,比月光更柔。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阿星跟著阿海伯的船出海收籠。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搖晃,海風(fēng)帶著咸腥的自由氣息。阿海伯在前面掌舵,阿星坐在船尾,看著海鷗追逐著船尾泛起的白浪。
突然,一陣帶著咸味的風(fēng)卷起一張被丟棄在船艙角落的、皺巴巴的舊報紙,“啪”地一下糊在了阿星的臉上。他皺著眉扯下來,正要隨手扔開,目光卻被報紙上的一張大幅黑白照片死死釘住!
照片上的人,憔悴,胡茬凌亂,眼神空洞,穿著病號服……但那五官輪廓,那眉宇間的痕跡……是他!是楚星河!
巨大的、加粗的黑體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視網(wǎng)膜:
尋人啟事:重金懸賞!天宇娛樂前藝人楚星河,于柏林失蹤,疑遭綁架或精神崩潰出走!
下面的文字更是字字如刀:
“……如有線索,請速聯(lián)系……天宇娛樂首席執(zhí)行官XXX……”旁邊附著的,赫然是那個在“獨家爆料”視頻里對他極盡污蔑、滿臉怨毒的中年男人的照片和聯(lián)系電話!
轟——!!!
阿星的腦袋里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所有刻意封存的記憶碎片——鎂光燈的灼熱、獎杯的冰冷、后臺通道里那個陰冷的眼神、脖頸后的劇痛、冰冷海水的窒息、喉嚨被割裂的絕望、報紙上“切割”、“棄子”、“騙局”的刺目標題——如同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裹挾著尖銳的冰凌和滾燙的巖漿,瘋狂地沖撞著他好不容易構(gòu)筑起來的、脆弱的平靜!
“呃……嗬嗬……!”
他喉嚨里發(fā)出極度痛苦的、破碎的嘶鳴,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手中的報紙瞬間被捏得粉碎!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咸腥的海風(fēng)變成了柏林慶功宴上香檳的甜膩,阿海伯小船的搖晃變成了被黑色士兵拖拽時的顛簸!
“阿星?咋了?!”阿海伯聽到動靜,詫異地回頭。
阿星卻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像一尊驟然崩裂的石像,蜷縮在船尾,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抱住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報紙的碎屑從他顫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被海風(fēng)吹散。
恐懼!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緊心臟,比墜海時更甚!他們還在找他!那個污蔑他的公司!那個要把他變成廢品的幕后黑手!他們像跗骨之蛆,不肯放過他!這小小的漁村,這短暫的安寧,終究是一場泡影?找到他……然后呢?是再次注射那種冰藍色的毒液?還是徹底讓他這個“廢品”消失?
絕望的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血液。他剛剛感受到的暖意,剛剛萌生的那點悸動,此刻都變成了最尖銳的諷刺,提醒著他是個多么可笑的、無處可逃的幻夢者!
“阿星!阿星!說話!別嚇唬你伯!”阿海伯慌了神,連忙停下船,過來拍他的背。
阿星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眼神里是阿海伯從未見過的、近乎野獸般的驚惶和絕望。他死死抓住阿海伯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喉嚨里嗬嗬作響,拼命地搖頭,又急切地指著漁村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回去!立刻回去!躲起來!
阿海伯被他眼里的恐懼嚇住了,連忙點頭:“好好好!回去!咱這就回去!”
小船掉頭,馬達聲在寂靜的海面上顯得格外突兀。阿星蜷縮在船尾,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漁村輪廓,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那是隨時會被巨浪吞噬的危崖。破碎的報紙屑,如同他再次被撕得粉碎的世界,飄散在腥咸的海風(fēng)里,無影無蹤。
漁村的燈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溫暖昏黃。然而在阿星眼中,那光芒卻顯得如此遙遠而脆弱。那艘歸航的小船,載著的不是一個收獲的漁民,而是一個被過去幽靈再次攫住、拖向冰冷深淵的絕望靈魂。海風(fēng)嗚咽,像一首無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