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劇烈地顛簸在返航的浪涌里,馬達突突的聲響敲打著阿星的耳膜,每一聲都像是催命的鼓點。他蜷縮在船尾角落,濕冷的船艙板緊貼著后背,卻絲毫無法驅散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那團被捏得粉碎的報紙,如同他再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世界,散落在腳邊,被滲入的海水洇成模糊的墨團。阿海伯擔憂的詢問、粗糙手掌拍在背上的觸感,都隔著一層厚重的、名為恐懼的毛玻璃,遙遠而不真切。
“楚星河”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在他空茫的腦海里反復灼燒。柏林冰冷的針尖,海水灌入喉管的撕裂感,報紙上“切割”、“棄子”、“騙局”的毒刺……所有被強行封存的記憶碎片,此刻裹挾著冰冷的惡意和滾燙的絕望,洶涌地沖垮了他用漁村煙火氣辛苦壘砌的堤壩。
他們還在找他。
像獵犬嗅著血腥。
像禿鷲盤旋在將死的獵物上空。
找到他做什么?把他拖回那個金光閃閃的屠宰場?再給他注射一管冰藍色的毒液,徹底抹去他殘存的人形?還是干脆讓“廢品”無聲無息地消失,如同從未存在過?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比墜海時更甚。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滅頂的恐慌。目光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漁村輪廓,那點點昏黃的燈火,曾是他救贖的港灣,此刻卻像風中殘燭,搖搖欲墜,隨時會被緊隨而來的黑暗巨浪徹底吞沒。
他不能連累這里。
不能連累老陳頭,不能連累阿海伯……更不能連累阿汐!
那個有著琥珀色眼眸、像海風一樣清澈的女孩。她的笑容,她笨拙的關心,她指尖遞來的溫熱魚湯……是他沉入黑暗后唯一抓住的光亮。這光亮如此珍貴,又如此脆弱。任何一絲來自他那個世界的風暴,都會輕易地將它吹熄,將她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一個冰冷而決絕的念頭,如同深海中悄然浮起的冰山,帶著毀滅性的寒意,清晰地撞入他的意識。
消失。
讓“楚星河”徹底消失。
只有“楚星河”死了,真正地、無可辯駁地死了,那些獵犬才會停止嗅探,那些禿鷲才會悻悻散去。只有“楚星河”的死亡成為鐵一般的事實,這片小小的、收留了他的海角,才能獲得永久的安寧。阿汐,才能永遠安全地活在屬于她的、帶著咸腥海風的世界里。
代價?
是他自己。
是“阿星”這個短暫而溫暖的幻夢。
小船靠岸的撞擊感讓他身體一震。阿海伯焦急地扶住他:“阿星!到家了!你到底咋了?看見啥了嚇成這樣?”
阿星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眼神里的驚惶尚未完全褪去,卻已強行注入了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他用力抓住阿海伯的胳膊,力道大得讓老漁民吃痛地皺了下眉。他指著自己,又指著腳下漁村的土地,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決絕,在脖頸處做了一個兇狠的切割動作!眼神死死盯著阿海伯,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哀求——危險!保護村子!保護大家!
阿海伯被他眼中那股冰冷的死意和深重的恐懼震懾住了。他不懂什么明星綁架,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瀕臨崩潰的絕望和以死示警的決絕,是那么真實,那么沉重。
“明……明白了!”阿海伯聲音發緊,用力點頭,“你放心!阿伯知道輕重!這事兒,爛肚子里!誰也不說!”他渾濁的眼里也帶上了凝重,仿佛承擔起了一個關乎全村安危的秘密。
阿星這才松開手,踉蹌著跳下船,頭也不回地沖進暮色漸深的漁村巷道,像一道倉皇逃竄的影子,迅速消失在低矮的屋舍陰影里。
三天后,一場醞釀已久的強臺風,裹挾著太平洋深處積蓄的狂暴能量,如同巨大的黑色磨盤,緩緩逼近海角村所在的海岸線。氣象預警早已拉響,廣播里循環播放著緊急通知。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在頭頂,仿佛觸手可及。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帶著暴雨來臨前特有的土腥和海腥混合的咸濕。風開始不安分地呼嘯,卷起地上的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
碼頭上一片忙亂。漁民們吆喝著,爭分奪秒地將最后一批小船拖上岸,用粗大的纜繩牢牢固定在結實的木樁上。家家戶戶都在加固門窗,收攏晾曬的漁網和干貨。孩子們被大人呵斥著關在屋里,小臉上帶著緊張又興奮的神情。
阿星幫阿海伯固定好最后一條小船,粗糲的纜繩在他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他直起身,望向墨黑翻涌的海面,那里正醞釀著摧毀一切的力量。海風狂暴地撕扯著他的頭發和衣襟,發出嗚嗚的尖嘯。
時機到了。
這是大海賜予的、最完美的棺槨。
他深吸一口氣,那咸腥狂暴的氣息灌入肺腑,帶著一種毀滅與新生的奇異力量。他轉身,目光穿過忙碌的人群,落在不遠處正幫著張伯搬壓艙石的阿汐身上。
少女纖細的身影在狂風中顯得有些單薄,她咬著下唇,用力推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蜜色的臉頰因用力而泛紅,幾縷碎發被汗水黏在額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她抬起頭望過來。隔著風沙和喧囂,隔著即將到來的末日般的風暴,她的目光穿越人群,準確地捕捉到了他。
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她張了張嘴,風太大,聽不清聲音,但阿星讀懂了她的唇形:“阿星哥!小心!”
那眼神,清澈見底,像風暴前最后一刻寧靜的海面,倒映著他即將親手葬送的幻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那雙眼睛。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凝聚的決絕,會在這片清澈里土崩瓦解。
他定了定神,走向正在給自家門窗釘最后一塊木板的張伯。風聲太大,他不得不湊近,用力拍了拍張伯的肩膀。
張伯詫異地回頭:“阿星?啥事?”
阿星指了指遠處那片在狂風中巨浪翻涌、顯得格外猙獰的海域——村東頭那片布滿暗礁、連經驗最豐富的老漁民在晴天都輕易不敢靠近的“鬼見愁”。然后,他比劃著劃船的動作,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做了個“明天”的手勢。眼神里帶著一種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堅決。
“啥?明天?去‘鬼見愁’?!”張伯眼睛瞪得溜圓,幾乎吼了出來,“你瘋啦?!臺風要來了!那地方平時都邪性,這時候去就是找死!”他看阿星的眼神像看一個失心瘋的病人。
阿星只是用力地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再次強調般地指了指那片死亡海域和自己。
張伯看著他異常堅決的眼神,想起幾天前他失魂落魄從船上回來的樣子,又聯想到他剛才看阿汐那一眼……老漁民渾濁的腦子里似乎閃過什么模糊的念頭,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和無奈的搖頭:“唉!你這孩子……犟!隨你吧!找死誰也攔不住!”他不再看阿星,氣呼呼地掄起錘子,狠狠砸向木板,仿佛在發泄著某種不安。
阿星不再停留,轉身,逆著越來越猛烈的風,一步步走向老陳頭的小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他為自己選定的、寂靜的墳墓。
院子里,老陳頭正佝僂著腰,把最后幾只怕淋雨的雞趕進窩棚。看到阿星回來,他直起身,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凝重:“阿星啊,風太大了,快進屋!門窗都釘牢了,沒事!”
阿星走到老陳頭面前,沒有進屋。他沉默地解下一直貼身掛在脖子上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枚小小的、貝殼打磨成的發卡,邊緣已經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那是阿汐前些天在海灘上撿到一枚特別的白蝶貝,央求他幫忙打磨的。他磨了很久,很小心,貝殼溫潤的光澤像極了阿汐眼睛里的神采。
他拉起老陳頭粗糙干枯的手,將這枚還帶著他體溫的貝殼發卡,鄭重地、緩慢地放在老人的掌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用力地指向村東“鬼見愁”的方向。最后,他閉上眼,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動作清晰,含義殘酷。
老陳頭的手猛地一顫,那枚小小的貝殼發卡差點掉落。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緊了那枚發卡,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阿星的臉,試圖從那張年輕卻死寂的面容上找到一絲玩笑或猶豫的痕跡。
沒有。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和一種……告別的決然。
“阿星……你……”老陳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你不能……不能想不開啊!有啥坎兒過不去?跟陳伯說!咱……咱想辦法!”
阿星只是再次用力地搖頭,眼神平靜得可怕。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老陳頭劇烈顫抖的肩膀,動作帶著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沉重和安撫。然后,他不再停留,轉身走進了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輕輕關上了門。
老陳頭僵立在狂風呼嘯的院子里,像一截驟然枯死的樹樁。手里那枚小小的貝殼發卡,硌得他生疼。渾濁的老淚終于沖垮了堤壩,混合著風沙,無聲地滾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他知道,他留不住這個年輕人了。那孩子眼里的死志,比即將到來的臺風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和無能為力的絕望。
臺風登陸前夜,風勢達到了頂峰,如同萬千厲鬼在屋外尖嘯哭嚎。雨水瘋狂地抽打著屋頂和窗欞,發出密集而恐怖的爆響,仿佛要將整個小屋徹底撕碎、卷走。整個漁村在自然的暴怒中瑟瑟發抖,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狂風暴雨主宰著一切。
阿星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沒有點燈。濃重的黑暗將他徹底吞沒,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深潭般死寂的眼睛。
他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幾樣東西:一枚邊緣鋒利、在黑暗中泛著微光的黑色貝殼碎片(取自“鬼見愁”附近特有的礁石);一小塊被海水浸透、邊緣磨損的深藍色粗布(來自他身上這件阿海伯給的舊工裝);還有……一枚小小的、廉價的塑料紐扣(小虎子某次玩鬧時拽掉塞給他的)。
這些,將是“阿星”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無聲的遺物。
他將這幾樣東西,用一塊同樣粗糙的布片仔細包裹好。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鄭重。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墻角那個破舊的木箱前。里面是他為數不多的、屬于“阿星”的東西。他摸索著,拿出一個磨損的塑料打火機——老陳頭生火用的,被他借來一直沒還。
最后一次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短暫地映亮了他手中緊握的貝殼碎片、布片和打火機。冰冷的反光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里,沒有一絲波瀾。
他走到門后,側耳傾聽。外面只有風聲雨聲,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間小屋在狂暴海洋中的最后掙扎。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
狂暴的風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間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力量沖撞進來!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毫不猶豫,像一道融入風雨的影子,一頭扎進了外面那吞噬一切的、墨黑的風暴海洋之中!
狂風如刀,瞬間割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瘋狂地抽打在他臉上、身上,帶來刺骨的疼痛和麻木。腳下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被狂暴的風推搡著,跌跌撞撞。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旋轉、咆哮、崩塌!
他只有一個方向——村東,“鬼見愁”。
那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最后的寂靜之地。
臺風過境后的清晨,如同經歷了一場末日浩劫。天空是病懨懨的灰白,陽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云層,吝嗇地灑下些許慘淡的光。海角村一片狼藉。折斷的樹枝、破碎的瓦片、被連根拔起的棚屋殘骸、還有被海浪裹挾上岸的垃圾和死魚,散落得到處都是。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咸腥、**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氣味。劫后余生的村民們臉上帶著疲憊和驚悸,沉默地開始清理廢墟。
阿海伯家損失了一角棚頂,正罵罵咧咧地和兒子爬上爬下修補。小虎子幫著阿婆撿拾散落一地的家什,小臉上沒了平日的活潑。老陳頭佝僂著背,站在自家還算完好的小院門口,手里緊緊攥著那枚貝殼發卡,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村東那片被風暴蹂躪后更顯猙獰的礁石海岸方向,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靈魂。
“老陳頭!老陳頭!”張伯氣喘吁吁地從村東頭跑回來,臉色煞白,聲音帶著變調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出……出事了!阿星……阿星他……”
老陳頭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攥著發卡的手劇烈地哆嗦起來,卻固執地沒有回頭,只是啞聲問:“……找著了?”
“找……找著……”張伯的聲音哽咽了,帶著巨大的悲痛,“在……在‘鬼見愁’那邊的斷崖下面……浪太大了……只……只沖上來幾樣東西……”他顫抖著手,遞過來一個用破布包裹的、**的小包。
老陳頭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的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哆嗦著接過那個濕透的布包。布包很輕,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那被海水泡得發硬、沾滿沙礫的破布。
一枚邊緣鋒利、帶著獨特黑色紋理的貝殼碎片——那是“鬼見愁”暗礁特有的標記。
一塊被海水浸透、邊緣磨損撕裂的深藍色粗布——阿海伯給阿星的那條舊工裝褲的顏色和質地。
一枚小小的、廉價的藍色塑料紐扣——小虎子曾經玩鬧時拽下來塞給阿星的那顆。
還有……一個被海水浸泡過、表面布滿劃痕的廉價塑料打火機——老陳頭灶臺邊那個失蹤了的舊打火機。
每一樣東西,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老陳頭的心臟!他認得!他都認得!這就是阿星!是那個沉默寡言、會幫他趕海、會幫他補網、會坐在礁石上彈不成調曲子的阿星!
“噗通”一聲,老陳頭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跪倒在泥濘的地上。他死死攥著那幾樣冰冷的遺物,將它們連同那枚貝殼發卡,一起緊緊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干癟的胸口。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混合著泥水,砸在冰冷的地上。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啞悲鳴,卻哭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巨大的、無聲的悲痛,如同實質的陰影,瞬間籠罩了這個小小的院落。聞訊趕來的阿海伯、張伯等人,看著跪在泥濘中悲慟欲絕的老陳頭,看著他手里那些觸目驚心的“遺物”,都沉默了。男人們紅了眼眶,女人們低聲啜泣起來。
阿汐跌跌撞撞地沖進小院。她看到跪在地上的老陳頭,看到他手里緊攥的東西,看到周圍人臉上沉重的悲戚……她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停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
她一步步,極其緩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走到老陳頭身邊,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老陳頭緊握的拳頭,碰了碰那枚露出一點邊緣的、熟悉的貝殼發卡。
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的僥幸。她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琥珀色的眼眸里,那片清澈溫暖的海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凍結、碎裂、化為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冰原。
沒有尖叫,沒有痛哭。
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泥濘里,看著老陳頭手中那些屬于“阿星”的碎片,仿佛靈魂被瞬間抽離,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海風卷起她散亂的發絲,拂過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虛空,映不出任何光亮。
小院里,只有老陳頭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在劫后余生的死寂漁村里,低低地回蕩。風暴帶走了房屋,帶走了漁船,也帶走了那個名叫“阿星”的年輕人,和他短暫如螢火的生命。
一周后。
新滬市,天宇娛樂頂層,CEO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喧囂的城市景觀,與辦公室內壓抑緊繃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新任CEO,那個在“獨家爆料”視頻里對楚星河極盡污蔑的中年男人——王振業,此刻正志得意滿地靠在他寬大舒適的真皮座椅里。他手里端著一杯昂貴的紅酒,輕輕搖晃著,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近乎殘忍的笑意。
辦公桌上,攤開放著一份加急送來的文件,上面附著幾張觸目驚心的照片:狂風暴雨后狼藉的海灘,一塊布滿獨特黑色紋理的貝殼碎片特寫,一片深藍色、邊緣撕裂的粗布,一枚廉價的藍色塑料紐扣,還有一個被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廉價打火機。
文件標題是:《關于失蹤人員楚星河(化名阿星)搜尋結果的最終報告及死亡確認書》。落款是海角村所屬鎮派出所,并附有老陳頭、張伯等多名目擊證人和“遺物”發現者的簽名手印。
“哼,楚星河……阿星?”王振業嗤笑一聲,將杯中猩紅的酒液一飲而盡,仿佛飲下的是勝利的瓊漿,“跳海自殺?倒是個體面的結局。省了我們不少麻煩。”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帶著掌控一切的快意,“通知公關部和法務部,準備發布楚星河死亡公告。‘文明守護者計劃’所有版權,按原定方案,立刻啟動回收程序!動作要快!”
他放下電話,目光再次落在那幾樣寒酸的“遺物”照片上,眼神里充滿了輕蔑和厭惡,仿佛在看一堆終于被清掃干凈的垃圾。
同一時刻。
Global Sound總部,艾米莉亞·陳的私人休息室。
一份內容相同的加密文件,靜靜地躺在昂貴的紅木茶幾上。艾米莉亞沒有看那些照片,只是盯著那份冰冷的《死亡確認書》。她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了眼底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她端起骨瓷茶杯,杯中的紅茶早已涼透。指尖冰涼。
最終,她拿起一支筆,在文件末尾的空白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柏林,某處安全屋內。
林薇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僵立在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那份來自遙遠東方漁村的死亡確認書,以及那幾樣刺眼的“遺物”照片。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木然。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搜尋、追查、懸賞、威脅……所有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努力,都在這一刻被這幾樣冰冷的東西,徹底擊得粉碎。
“不……不可能……”老K嘶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充滿了絕望的掙扎,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假的!一定是假的!星河不會死!他怎么可能……”
林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她沒有看老K,也沒有看屏幕。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然后,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開了緊攥的手指。
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磨損的銀色撥片。那是楚星河在柏林慶功宴前夜,隨手塞給她的,上面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和一道細微的劃痕。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撥片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屏幕和老K,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身體無法承受的巨大悲痛帶來的痙攣。
她手中的那枚銀色撥片,無聲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毯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如同那個曾經響徹寰宇的名字,最終墜入永恒的、無邊的寂靜之海。
海角村的潮汐,依舊日復一日地拍打著礁石,沖刷著沙灘。那場巨大的風暴,抹去了一切痕跡。那個名叫“阿星”的年輕人,和他短暫如流星般的溫暖,如同從未存在過。
只有老陳頭,在某個清晨,默默地將那枚貝殼發卡,埋在了小院墻角那棵最茂盛的海桐樹下。泥土覆蓋上去的瞬間,老人渾濁的眼里,最后一點光,也熄滅了。
而風暴過后的“鬼見愁”斷崖下,洶涌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沖刷著一片嶙峋的礁石。在某個最隱蔽、被海水半浸沒的巖縫深處,幾根被巨力強行楔入石縫的、削尖的硬木樁,正沉默而穩固地,支撐著一塊被海浪巧妙掩蓋的、僅容一人蜷縮的狹窄空間。里面空無一物,只有永恒的、冰冷的海水拍打巖壁的轟鳴,如同寂靜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