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像是一道最終的判決,帶著君王施恩般的冷漠,重重地砸在了溫眠眠的心上。
打掃庭院?
她有那么一瞬間的怔愣,隨即而來的是一絲荒謬的、劫后余生的慶幸。還好,還好不是讓她在寢殿里伺候。庭院那么大,下人那么多,她只要小心一點,把自己藏在人群里,總能找到機會避開這個活閻王的。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更深的恐懼所取代。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已經徹底脫離了掌控。相府嫡女的身份被她親手埋葬,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叫“眠眠”的、卑微的、要去掃院子的婢女。
溫眠眠不敢流露出任何情緒,只能拼命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順從無比:“是……是!奴婢遵命!謝王爺恩典!”
顧淮野終于移開了那只手,他再也沒有看她一眼,那挺拔孤冷的身影緩緩踱步至窗前,負手而立,留給她的,只是一個寬闊而冷硬的背影,如同一座無法逾越的黑色山巒。
“帶她下去。”他對著秦安吩咐,聲音里最后一絲溫度也已散盡。
“是。”秦安恭敬地應聲,隨即轉向還跪在地上的溫眠眠,聲音平直無波,“起來吧,跟我走。”
溫眠眠的雙腿早已跪得麻木,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一個趔趄,差點再次摔倒。秦安只是冷眼看著,并未伸手攙扶。在這座王府,沒有人會同情弱者。
她最終扶著冰冷的地面,狼狽地站穩了身體,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秦安身后,像一個即將被牽上屠宰場的羔羊,不敢回頭再看一眼那個決定了她命運的男人。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打開,又在他們身后無聲地關閉。殿外的冷風一吹,溫眠眠才恍然發覺,自己后背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隨著秦安的腳步,她才第一次有機會打量這座傳說中的“閻王殿”。這里沒有尋常王府的亭臺樓閣、鳥語花香,目之所及,皆是黑與灰的色調。建筑高大巍峨,線條冷硬,飛檐的角上沒有瑞獸,而是雕刻著一些猙獰而不知名的兇獸,在沉沉的夜色下,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擇人而噬。
長長的回廊兩旁,每隔十步便站著一名手持長戟的黑甲護衛,他們如同一尊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連呼吸聲都微弱得幾不可聞,但溫眠眠能感覺到,那一雙雙藏在鐵甲頭盔下的眼睛,銳利如刀,正無聲地刮過她的身體。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這里不像是一座府邸,更像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巨大牢籠。
而她,是剛剛自投羅網的囚鳥。
……
殿內,溫眠眠那纖弱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殿門合攏的最后一絲聲響也消弭于無形。
顧淮野緩緩轉過身,那張萬年冰封的俊臉上,此刻竟漾開了一絲極淡的、玩味的笑意。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卻讓整片空間里那冷冽的殺伐之氣,詭異地柔和了一瞬。
他走到那張紫檀木雕花的軟榻邊,那里還殘留著她方才躺過的、淺淺的凹陷,空氣中似乎還縈繞著一絲屬于少女的、淡淡的馨香,與他慣聞的血腥和冷檀之氣截然不同,像是一縷不慎飄入深淵的、柔軟的云。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片凹陷,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月下暗巷,污言穢語,衣衫撕裂的破碎聲,以及少女絕望的、帶著哭腔的尖叫。
當他的暗衛“影一”向他稟報,相府的溫大小姐偷跑出府,并且被人跟蹤時,他原本只是想在暗中看一場好戲。他早就想看看,被溫伯安那只老狐貍像珍寶一樣護在羽翼下的女兒,遇險時反應如何。
溫伯安,當朝丞相,看似中庸和善,實則老奸巨猾,在朝堂上左右逢源,是他將來計劃中一塊不大不小,卻極其礙眼的絆腳石。他本打算再過些時日,尋個由頭將這老狐貍連根拔起。
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會看到那樣一幕。
當他隱在暗處,看到那幾個地痞流氓將她拖進巷子,撕扯她衣物的時候,一股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毀天滅地的暴怒,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是一種……自己的所有物,被骯臟的螻蟻覬覦并觸碰的狂怒。
是的,所有物。
早在一年前的上元燈節,他就曾見過她。
彼時,人潮擁擠,燈火璀璨。她被家人簇擁著,像一只不諳世事的小兔子,手里提著一盞蓮花燈,仰著一張被花燈映得紅撲撲的小臉,對著身邊的人巧笑嫣然。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揉碎了漫天星河,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
只那一眼,這個素來只對殺戮和權謀感興趣的活閻王,心中竟生出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陰暗而偏執的念頭。
他想……弄臟她。
想親手折斷她那看似無憂無慮的翅膀,想看到那雙盛滿星河的純凈眼眸里,只倒映出他一個人的身影,想讓那雙眼睛因為他而染上恐懼、染上絕望,最終……染上沉淪的**。
這是一個多么瘋狂而有趣的念頭。
他開始暗中調查她的一切。溫眠眠,年方十六,丞相嫡女,性情天真爛漫,有些小迷糊,愛吃甜食,怕打雷,最大的愛好就是看一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并對里面描寫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心生向往。
多可愛,多天真的一只小羊羔。
他原本還在想,該用怎樣一種方式,才能將這只被重重保護的小羊羔,名正言順地、不引起任何人懷疑地,叼回自己的狼窩。
沒想到,她竟然自己送上了門。
還編造了那么一個漏洞百出的、關于江南孤女的可笑故事。她以為自己演得天衣無縫,卻不知,他看著她那副絞盡腦汁說謊的模樣,就像在看一只努力用兩片葉子遮擋自己全身的鴕鳥,可愛得讓他想發笑。
他怎么會不認得她?他怎么會不認得這張讓他肖想了一年之久的臉?
將她留在身邊,成為他的婢女,這個開局,簡直比他預想的任何一種方案都要完美。剝離她相府貴女的光環,讓她最引以為傲的身份變得一文不值。在這座只屬于他的王國里,她不再是溫眠眠,她只是他的一個奴婢,一個可以任由他掌控、揉捏、觀賞的私有物。
這比直接強取豪奪,有趣多了。
他喜歡看獵物一步步走進陷阱,喜歡看她自以為聰明地掙扎,更喜歡在她所有的希望都破滅時,欣賞她那絕望而美麗的表情。
“眠眠……”他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指尖在唇上輕輕碾過,眼底的墨色翻涌著洶涌的占有欲,“真是個好名字。”
他走到桌邊,提起那只小巧的白瓷茶杯,那是他之前吩咐人喂她喝水時用過的。杯沿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屬于她的氣息。
顧淮野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將杯中剩下的冷茶一飲而盡。
一場蓄謀已久的戲,已經拉開了帷幕。他很期待,他的小兔子,能在這場戲里,為他帶來多少取悅他的“驚喜”。
他沖著暗處打了個響指。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出現,單膝跪地,正是他的心腹暗衛,影一。
“主上。”
“去查查,昨晚巷子里的那幾個,”顧淮野的聲音冷得像冰,“本王要知道,是誰給他們的膽子,敢在京城地界上如此放肆。”
“是。”
“另外,”顧淮野的語氣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戲謔,“傳話給廚房,明早的早膳,備一份江南風味的蟹粉小籠和桂花糖藕。就說……本王最近,想換換口味。”
影一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主上向來對吃食最不挑剔,更遑論指明要甜膩的江南點心。但他從不多問,只是恭敬地領命:“屬下遵命。”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
顧淮野重新坐回主位,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扶手,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殿門,唇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
眠眠,歡迎來到地獄。
……
另一邊,溫眠眠正跟著秦安穿過一道又一道冰冷的長廊。
終于,他們遠離了那片氣氛肅殺的主院,來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院落。這里的建筑明顯矮小簡陋了許多,院子里晾曬著一些漿洗得發白的仆役衣物,來來往往的下人看到秦安,都立刻停下腳步,躬身行禮,臉上帶著敬畏的神色,連大氣都不敢喘。
秦安目不斜視,直接將溫眠眠帶到一排低矮的倒座房前,推開了其中一間的門。
一股潮濕混雜著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很小,小到幾乎一眼就能望到頭。里面只放著一張簡陋的硬板床,一張缺了角的舊桌子和一條長凳。床上只有一床漿洗得硬邦邦的薄被,和一個塞滿了麥稈的枕頭。
“這里以后就是你的住處。”秦安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他從懷里取出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衣裳和一枚小小的木牌,扔在桌上。
“這是你的仆役服和腰牌,明日卯時(凌晨五點)準時起床,換上衣服,去東側的庭院找劉婆子領掃除的工具。王府規矩森嚴,倘若遲到,或者差事沒做好,便要按規矩受罰。在這里,沒人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也沒人會聽你的借口,明白嗎?”
“……奴婢明白。”溫眠眠垂著頭,小聲地回答。
秦安審視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像是要將她從里到外看個通透。他當然看得出這女孩兒細皮嫩肉,十指不沾陽春水,絕非她口中所謂的流浪孤女。但他更清楚,王爺留下的人,必然有王爺的道理。他身為管家,要做的不是探究,而是執行。
“最后,”秦安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嚴厲的警告,“記住王府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規矩——管好你的眼睛、耳朵和嘴。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更不該說的,爛在肚子里也一個字都不能往外吐。王爺的脾氣……不是你能揣測和承受的。想活命,就安分守己。”
溫眠眠的心猛地一縮,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死死地攥著拳頭,將那句“奴婢知道了”咽了回去。
秦安見她還算乖覺,便不再多言,轉身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離開了。
“吱呀”一聲,房門被關上。
整個世界,瞬間只剩下了溫眠眠一個人。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許久,才緩緩地挪動腳步,走到那張破舊的桌子前。
桌上,那套灰撲撲的粗布衣裳,摸上去手感粗糙得硌手。旁邊那塊小小的木牌上,用最簡單的刀法,刻著兩個字——
眠眠。
沒有姓氏,沒有身份,只有這兩個字,像一個烙印,宣告著她新生活的開始。
她無力地坐倒在長凳上,環顧著這個狹小、陰冷、散發著霉味的房間。與她那間擺滿了珍玩、點著上品熏香、柔軟舒適的閨房相比,這里簡直如同地牢。
巨大的落差和對未知的恐懼,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密密實實地包裹住。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直到此刻,當冰冷的現實**裸地擺在眼前時,她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她成功地留了下來,保住了性命,也隱瞞了身份。
可是,她真的騙過那個男人了嗎?
溫眠眠回想起顧淮野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眸,想起他最后那句意味深長的“打掃庭院”,心中那絲僥幸瞬間蕩然無存。
不,她沒有騙過他。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在撒謊。
他之所以答應,不是因為他信了,而是因為他覺得……有趣。
他就像一只抓到了耗子的貓,不急著吃掉,而是要先玩弄一番,看著耗子在他爪下徒勞地掙扎,直到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再一口吞下。
溫眠-眠打了個寒顫,雙手環抱住自己。
她逃出了一座牢籠,卻掉進了一座更可怕、更深不見底的深淵。
而深淵的主人,正饒有興味地,在上方凝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