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對于溫眠眠來說,卻又短得可怕。
她幾乎是一夜未眠。那張硬邦邦的板床硌得她骨頭生疼,塞滿麥稈的枕頭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與她從小睡慣了的、填滿雪白羽絨和曬干花瓣的軟枕判若云泥。每一次翻身,身體的酸痛和心底的恐懼便會加倍襲來,讓她清醒得無以復加。
她睜著眼睛,看著窗外那片四四方方的、由深藍過渡到魚肚白的天空,腦子里反復回想著秦安管家那番冷冰冰的警告,以及顧淮野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這個認知像一座冰山,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他將她留下來,不是仁慈,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耍。而她,就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獵物。
恐懼之余,一絲倔強的、不服輸的念頭卻也悄然生根。
她不能倒下。父親曾教導她,溫家的人,可以不慧,但絕不能無骨。如今她已自身難保,更不能再給遠在相府的爹娘帶去任何麻煩。她必須活下去,安安分分地活下去,等待一個能夠逃離這里的機會。
天色剛剛蒙蒙亮,屋外便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說話聲。溫眠眠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起。卯時,秦安說卯時必須起床。
她不敢有絲毫耽擱,手忙腳亂地爬下床。冰冷的地面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刺骨的寒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拿起桌上那套灰撲撲的粗布婢女服,布料的粗糙感磨得她指腹生疼。這套衣服在她自己的閨房里,恐怕連做抹布都不夠資格。
可現在,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笨拙地脫下身上那件雖然沾染了塵土和血跡、卻依舊用料上乘的絲裙,換上了這身象征著卑微身份的衣裳。衣服的尺碼并不合身,袖子長了一截,腰身也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更顯得她身形纖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將長發草草地用一根布條束在腦后,學著府里其他丫鬟的模樣,梳成一個最簡單的發髻。鏡子里沒有,她只能就著木盆里一點渾濁的冷水,勉強看清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眼神惶恐,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再也沒有半分相府嫡女嬌俏明媚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塊刻著“眠眠”二字的木牌系在腰間,推開了房門。
清晨的冷風帶著濕氣撲面而來,院子里已經有不少和她穿著同樣服色的婢女在忙碌了。她們有的端著水盆行色匆匆,有的正低頭掃著地上的落葉,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動作麻利,整個院落雖然人多,卻只聽得到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輕微的腳步聲,安靜得有些詭異。
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嬉笑。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一條無形的、名為“規矩”的繩索緊緊地捆縛著。
溫眠眠想起秦安的吩咐,辨認了一下方向,便低著頭朝著東側的庭院快步走去。
東側庭院比她住的倒座房院子要大上許多,專門用來堆放各種雜物和工具。她剛一走近,就聽見一個略顯沙啞的、中氣十足的女聲在訓斥著什么。
“手腳都給我麻利點!一個個跟沒吃飯一樣!再過半個時辰王爺就要起身了,若是到時候主院的路還沒清掃干凈,驚擾了王爺,仔細你們的皮!”
溫眠眠心里一緊,快走幾步繞過一個工具架,只見一個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一身深藍色比甲的婦人正叉著腰,對著幾個小丫鬟吹胡子瞪眼。那婦人顴骨很高,嘴唇很薄,一雙眼睛雖然不大,卻透著精明和厲害,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想來,這位便是秦安管家口中的劉婆子了。
“新來的?”劉婆子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溫眠眠,她上下打量了溫眠眠一番,那眼神像是估量牲口一般,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叫什么名字?”
“回……回劉管事,奴婢叫眠眠。”溫眠眠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趕緊低下頭,躬身回答。
“眠眠?”劉婆子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倒是個小姐的名字。”她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周圍的人都聽見。立刻,幾道夾雜著好奇和輕蔑的目光便落在了溫眠眠身上。
溫眠眠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秦管家交代過了,”劉婆子倒也沒在這上面多做文章,她指了指墻角立著的一排比人還高的竹制大掃帚,“瞧見沒?今天開始,從王府大門到清心殿前的那條青石主路,歸你了。”
溫眠眠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掃帚是用粗壯的竹子捆扎而成,看起來沉重無比。而那條青石主路……她昨夜跟著秦安走過,長得幾乎望不到頭,兩旁還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經過一夜的風,想必落葉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
這么長的一條路,讓她一個人掃?
“怎么?傻站著干什么?怕掃不完?”劉婆子見她愣神,眼睛一瞪,嗓門又拔高了幾分,“我告訴你,我們攝政王府不養閑人!別以為自己長了張狐媚子臉就能偷懶耍滑!在這兒,干不好活就得挨餓、挨罰!快去!”
“是,奴婢這就去。”溫眠眠再不敢有任何遲疑,趕緊小跑過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把沉重的大掃帚拖了出來。
周圍幾個婢女看著她那副吃力的模樣,都忍不住竊竊私語。
“瞧她那細胳膊細腿的,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買來的?連掃帚都拿不動。”一個名叫春桃的圓臉丫鬟低聲對同伴說。
“誰知道呢,不過劉婆子把最累的活兒分給了她,看來是不待見她。咱們還是離她遠點,免得惹麻煩。”另一個名叫秋菊的丫鬟附和道。
她們的聲音雖小,卻一字不落地飄進了溫眠眠的耳朵里。她緊緊咬著下唇,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拖著那把大掃帚,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條漫長的青石主路。
清晨的王府,莊嚴肅穆。高大的院墻將喧囂的塵世隔絕在外,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溫眠眠站在青石路的起點,看著眼前這條被落葉覆蓋、仿佛沒有盡頭的道路,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在相府,她從未做過任何一件粗活。平日里連端杯茶,都有四五個丫鬟搶著代勞。可現在,她卻要獨自面對這堪稱浩大的工程。
沒有退路了。
她學著記憶中府里雜役的樣子,掄起掃帚,用力地揮了下去。
“砰!”
掃帚頭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震得她虎口發麻,手腕一陣酸痛。她非但沒有掃起多少落葉,反而因為用力過猛,差點把自己給帶倒。
她漲紅了臉,偷偷看了看四周,幸好此刻路上沒有人經過。她定了定神,調整了姿勢,開始一下一下、笨拙地掃了起來。
這活兒遠比她想象的要累。掃帚又大又沉,每揮動一下,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她的動作生疏而笨拙,掃了半天,也才清理出小小的一塊地方,額頭上卻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更讓她崩潰的是,她好不容易將一小堆落葉聚攏起來,一陣風吹過,落葉便“呼啦”一下,又洋洋灑灑地散開了,甚至比之前還要亂。
溫眠眠看著自己的“杰作”,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不行,不能哭。溫眠眠,你要是哭了,就輸了。
她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把臉,咬著牙,繼續與那堆不聽話的落葉作斗爭。她開始學著觀察風向,先從上風口掃起,動作也從一開始的胡亂揮舞,變得小心翼翼。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太陽慢慢升起,驅散了清晨的寒意,也帶來了灼人的溫度。
偌大的青石路上,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費力地揮舞著與她身形完全不符的巨大掃帚。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濕透,黏膩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那雙曾經只用來撫琴作畫的、嬌嫩白皙的手,此刻被粗糙的竹柄磨得又紅又痛,掌心甚至已經起了好幾個亮晶晶的水泡。
水泡被磨破了,鉆心的疼。可她不敢停,只能咬著牙,忍著痛,繼續一下一下地揮動。
期間,有不少衣著光鮮的二等、三等婢女端著餐盤或器物從她身邊經過。她們看到溫眠眠狼狽的樣子,臉上都帶著或明顯或隱晦的輕視和幸災樂禍。
攝政王府的婢女,也分三六九等。像她們這些能在主子面前露臉的,自然比溫眠眠這種只能在外面干粗活的“罪奴”要高人一等。尤其是看到溫眠眠那張即便脂粉未施、面帶塵灰,也依舊難掩清麗的臉蛋時,不少人心中都生出了幾分嫉妒和快意。
“看,就是她,新來的那個。”
“聽說是秦管家親自帶回來的,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被分來掃地了。”
“長成這樣,一看就不是個安分的,活該!”
這些議論如同細小的針,一下下地扎在溫眠眠的心上。她只能假裝聽不見,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掃帚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得頭暈眼花,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這時,一個路過的老仆好心提醒她:“小丫頭,到用早飯的時辰了,快去下人飯堂吧,去晚了可就沒得吃了。”
溫眠眠這才如蒙大赦,她將大掃帚靠在墻邊,一瘸一拐地朝著下人飯堂走去。她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每走一步,后腰都傳來一陣尖銳的酸痛。
下人飯堂里人聲鼎沸,彌漫著一股飯菜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粗使的下人們都聚在這里,用著粗瓷大碗,大口地扒拉著飯。
溫眠眠排在隊尾,領到了一份她的早飯——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兩個又干又硬的黑面饅頭,還有一小碟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咸菜。
這就是她的早飯。
她想起在相府時,每日的早膳都有七八個花樣,蟹黃湯包,蓮子羹,水晶蝦餃……隨便哪一樣,都比眼前這些東西要精致百倍。
巨大的落差讓她一瞬間有些食不下咽。可腹中的饑餓感卻是實實在在的。她知道,若是不吃,下午根本沒有力氣再干活。
于是,她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端起那碗米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粥帶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饅頭更是硬得能當石頭,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咬下一口,剌得喉嚨生疼。
可她還是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地,將這些食物全部咽了下去。
吃完早飯,沒有片刻休息,她又得回到那條青石路上,繼續她那仿佛永遠也掃不完的落葉。
午后的陽光更加毒辣,曬得青石板都有些發燙。溫眠眠的嘴唇干裂,視線也開始陣陣發黑。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隨時都可能窒息。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溫眠眠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一行人正朝著這邊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玄色滾金邊的王侯常服,腰間束著玉帶,黑發以一頂墨玉冠高高束起。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那股與生俱來的、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尊貴與威壓,依舊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瞬間籠罩了這片天地。
是顧淮野。
他身旁跟著秦安,身后還跟著數名神情冷肅的黑甲護衛。他們目不斜視,步伐沉穩,所過之處,四周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溫眠眠的心臟“咯噔”一下,差點跳出喉嚨。她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都瞬間變冷了。她下意識地想要躲藏,可這寬闊平坦的青石路上,連一棵可以遮擋的矮樹都沒有。
她只能像其他所有仆役一樣,慌忙把掃帚放到一邊,退到路邊,深深地低下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顧淮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是一種沉穩而有力的節奏,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溫眠眠的心尖上。
她能感覺到,一道冰冷而銳利的視線,落在了她的頭頂。
那道視線并沒有停留太久,很快便移開了。那一行人從她面前走過,沒有片刻的停留,仿佛她真的只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溫眠眠才敢緩緩地抬起頭。她的后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濕,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他剛剛,看到她了嗎?
一定看到了。
他一定是故意從這條路走的。他就是想看看,她這只昔日里養尊處優的金絲雀,如今是如何狼狽地,在這塵埃里掙扎。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席卷了她。她終于明白了,在這座王府,她沒有任何尊嚴可言。她的所有掙扎,所有痛苦,或許都只是他眼中的一出聊以解悶的戲碼。
溫眠眠扶著身旁的梧桐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不能認輸,絕對不能!他越是想看她狼狽,她就越要挺直腰桿。
她重新拿起那把沉重的掃帚,眼神里褪去了方才的驚惶,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堅韌。她忍著手上的劇痛,忍著腰背的酸楚,一下一下,比之前更加用力,也更加專注地掃著地。
她要讓他知道,她溫眠眠,不是那么容易被折斷的!
這一天,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當夕陽的余暉將整座王府都染成一片瑰麗的金色時,溫眠眠終于掃完了最后一段路。她將成堆的落葉清理干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將掃帚還回工具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她幾乎是摔倒在了床板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渾身都像是散了架一樣,手掌上的水泡已經變成了血泡,火辣辣地疼。肚子依舊在叫,可她連去飯堂的力氣都沒有了。
黑暗漸漸籠罩了屋子,她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屈辱、疲憊、疼痛、饑餓……種種負面情緒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真的,能在這里活下去嗎?
就在她意識都開始模糊的時候,房門突然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溫眠眠一個激靈,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身影。那是一個看起來和她年紀相仿的小丫鬟,手里端著一個托盤。
“你……你好,我叫小翠。”那丫鬟的聲音怯生生的,帶著幾分緊張,“我看你晚飯沒去吃,就……就給你留了點。還有一個熱饅頭。”
托盤上,是一碗尚冒著熱氣的米粥,和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
溫眠眠愣住了。
在這座冰冷得如同地獄般的王府里,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絲突如其來的、微不足道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