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兒那一句輕飄飄的“來暖閣伺候”,對溫眠眠而言,卻不啻于平地驚雷,震得她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陣刺骨的寒意。
暖閣,那是王府里招待最尊貴客人的地方,尋常下人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能在那兒伺候的,無一不是經過精挑細選、八面玲瓏的一等丫鬟。而她,一個剛來兩天、被派去掃地的三等粗使丫鬟,何德何能?
這根本不是抬舉,而是將她架在火上炙烤。
周圍的下人們投來的目光,已經從最初的漠然,轉為了毫不掩飾的憐憫與同情。他們仿佛已經預見到,這個長相清麗的新人,即將迎來怎樣凄慘的命運。落入江晚兒這位出了名的驕橫貴女手中,不死也要脫層皮。
跪在地上的劉婆子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她深知江晚兒的手段,這丫頭要是被帶走,自己這個管事婆子也絕對脫不了干系。她連忙膝行幾步,抱住江晚兒的裙角,哭求道:“江小姐,萬萬不可啊!這丫頭粗手笨腳,連最簡單的清掃都做不好,怎能去暖閣伺候您這般金尊玉貴的人?若是笨拙之下沖撞了您,奴婢萬死難辭其咎啊!求您高抬貴手,就讓她繼續做這些粗活吧!”
劉婆子的話說得懇切,實則是在拼命地摘清自己。她的話外之意很明顯:這丫頭是個廢物,您帶走了出了事,可別怪我頭上!
江晚兒厭惡地瞥了一眼腳下涕淚橫流的劉婆子,眉宇間盡是不耐。她身旁的貼身大丫鬟鶯兒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用手中的繡帕虛虛地擋在江晚兒身前,尖著嗓子斥道:“放肆!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質疑江小姐的決定?江小姐讓她去伺候,是她的福氣!再敢多嘴,仔細你的皮!”
鶯兒一番話,讓劉婆子瞬間噤聲,只剩下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份。
江晚兒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個從始至終都倔強地站著、不肯下跪的溫眠眠。她喜歡這種感覺,喜歡看這種帶刺的花兒一點點被她折斷、碾碎的過程。
她紅唇微挑,勾起一抹殘忍而美麗的弧度:“怎么?還不走?難不成,要本小姐親自請你?”
溫眠眠的指甲已經深深地嵌入手心的嫩肉里,疼痛讓她保持著一絲清醒。她知道,反抗是徒勞的,只會招來更可怕的羞辱。她緩緩地松開緊握的拳頭,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低聲應道:“奴婢……遵命。”
她放下那把陪伴了她兩天的沉重掃帚,那掃帚“哐當”一聲倒在青石板上,發出的聲響,像是為她此刻的心情奏響的哀樂。
“很好。”江晚兒轉身,姿態優雅地邁開步子,那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在陽光下搖曳出璀璨而冰冷的光芒。
溫眠眠深吸了一口氣,如同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犯,邁著沉重的步伐,跟在了江晚兒身后。鶯兒走在她們中間,刻意與溫眠眠拉開了距離,仿佛她身上帶著什么瘟疫一般,眼神里滿是鄙夷和警告。
從王府大門到主院的暖閣,不過一炷香的路程。可對溫眠眠來說,卻漫長得如同走過了一個世紀。
腳下的青石板路光潔如鏡,兩側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花木,假山流水,亭臺樓閣,無一不彰顯著攝政王府的權勢與奢華。這些景致,若是換做從前在相府時,她定會興致勃勃地欣賞一番。可現在,這些美景在她眼中,都化作了一座座華麗而冰冷的囚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路過的每一個下人投向她的視線,那些視線里混雜著好奇、憐憫、幸災樂禍,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背上。
江晚兒像是故意要炫耀自己的權威,走得不快不慢,一邊走,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溫眠眠的反應。看到她那副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模樣,江晚兒的心情便莫名地好了起來。
“瞧你這身衣服,又臟又破,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攝政王府苛待下人,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給。”江晚兒的聲音懶洋洋地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挑剔,“一會兒進了暖閣,可別把地給弄臟了,那地毯可是西域進貢的雪山駝絨毯,賣了你都賠不起。”
溫眠眠的心猛地一沉,她攥了攥衣角,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還沾著灰塵和汗漬的粗布衣,一股強烈的屈辱感涌上心頭。她沉默著,沒有回話。
她的沉默,在江晚兒看來,就是一種無聲的挑釁。
“怎么?啞巴了?”江晚兒的語氣冷了下來,“本小姐問你話呢,就你這種不懂規矩的下賤胚子,也配進王府?”
“回小姐的話,奴婢知錯了。”溫眠眠強忍著喉間的哽咽,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割她的尊嚴。
“知錯?”江晚兒輕哼一聲,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光嘴上說有什么用?得讓你的身子也記住才行。”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暖閣之外。
暖閣是一座獨立的二層小樓,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門前站著兩名身著水綠色比甲的二等丫鬟,見到江晚兒,連忙躬身行禮,齊聲道:“江小姐安。”
江晚兒看都未看她們一眼,徑直推門而入。
一股混合著名貴檀香與清甜花香的暖氣撲面而來,溫眠眠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暖閣內陳設極其奢華,地上鋪著的就是江晚兒口中那潔白如雪的駝絨地毯,踩上去柔軟得仿佛要陷進去。紫檀木的桌案,象牙雕的擺件,墻上掛著的是前朝名家的山水畫,角落里一人高的青釉瓷瓶里,插著幾支開得正艷的西府海棠。
閣內已有四名丫鬟在伺候,皆是容貌清秀,舉止得體。她們見到江晚兒進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垂首侍立一旁,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里的每一個細節,都與溫眠眠這兩日所處的環境形成了天壤之別,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江晚兒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盤,隨意地在臨窗的軟榻上坐下,姿態慵懶而高貴。她脫下繡著金絲芙蓉的披風,鶯兒連忙上前接住,小心翼翼地掛在衣架上。
“本小姐有些渴了。”江晚兒斜倚在靠枕上,鳳眼微抬,目光精準地落在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的溫眠眠身上,“你,去沏一壺上好的君山銀針來。”
溫眠眠心頭一緊,硬著頭皮應了聲“是”。
她對茶道略通一二,君山銀針乃是貢茶,極為珍貴,對水溫、火候、茶具的要求都極為苛刻。她一個粗使丫鬟,如何能碰這些東西?這分明就是刁難。
閣內伺候的一名丫鬟,名喚秋月,見狀似乎有些不忍,小聲提醒道:“小姐,茶水一向是由奴婢們準備的,這位妹妹剛來,怕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江晚兒一個冰冷的眼刀就掃了過去:“怎么?本小姐使喚一個丫頭,還要經過你的同意?還是說,你們一個個都閑得慌,想去外院掃地了?”
秋月嚇得臉色一白,連忙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多嘴,請小姐責罰!”
暖閣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其余幾名丫鬟更是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滾出去跪著。”江晚兒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是。”秋月不敢有任何辯解,白著臉退了出去,在冰冷的廊下跪得筆直。
殺雞儆猴。
溫眠眠看明白了,江晚兒這是在用秋月的下場來警告她,也警告這里所有的人。在這里,她江晚兒的話,就是絕對的命令。
她不敢再有絲毫遲疑,轉身走向一旁的茶水間。
茶水間的布置同樣精致,各色名貴的茶葉分門別類地放在錫制的茶葉罐里,一整套的汝窯茶具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溫眠眠憑著記憶找到了君山銀針,小心翼翼地取出少許。她看著紅泥小爐上正煨著的熱水,深吸一口氣,開始憑著在相府時學到的知識,專注地沏起茶來。
每一個步驟,她都做得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差錯。她希望,只要自己做得足夠好,或許就能少一些刁難。
然而,她終究是太天真了。
當她捧著那盞清澈明亮、芽尖在水中三起三落的茶湯,恭敬地呈到江晚兒面前時,江晚兒只是懶懶地瞥了一眼,連聞都未聞,便皺起了眉頭。
“水溫太燙,澀了茶葉的清香。”
一句話,就否定了溫眠眠所有的努力。
“……是,奴婢再去重沏。”溫眠眠攥緊了托盤,將屈辱咽下,轉身端著茶退了回去。
第二次,她特意讓水溫降了一些,算準了時機才沖泡。她再次捧著茶盞上前,心中忐忑不安。
江晚兒這次端了起來,湊到鼻尖聞了聞,隨即一臉嫌惡地放下,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水溫又涼了,香氣根本沒出來。你是在敷衍本小姐嗎?”
接連兩次的否定,讓溫眠眠明白了,問題根本不在茶,而在人。無論她怎么做,江晚兒都不會滿意的。
“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去重做。”她再次端著茶盞退下,心已經沉到了谷底。
一旁的鶯兒抱著手臂,看著溫眠眠來來回回的狼狽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眼神里滿是輕蔑。
第三次,第四次……
溫眠眠不知道自己重復了多少遍。她的額角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捧著托盤的手也因為緊張和疲憊而微微發抖。暖閣內,除了江晚兒偶爾發出的挑剔聲,安靜得可怕。
終于,在第五次的時候,溫眠眠將一杯她自認為已經完美無瑕的茶端了上去。
這一次,江晚兒沒有立刻挑剔。她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了撇浮沫,然后送到唇邊,似乎打算要喝。
溫眠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江晚兒的動作。
就在江晚兒即將飲下那口茶的瞬間,她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手腕一抖,整杯滾燙的茶水,不偏不倚地,盡數朝著溫眠眠捧著托盤的手上潑了過去!
“啊——!”
滾燙的茶水瞬間浸透了粗布的袖子,灼燒著皮肉,一股鉆心的劇痛猛地襲來!溫眠眠痛呼出聲,手中的托盤再也拿不穩,“哐啷”一聲巨響,連同那只名貴的汝窯茶盞,一同摔碎在了潔白的駝絨地毯上!
茶葉和碎片濺了一地,幾滴滾燙的茶水甚至濺到了江晚兒那身華貴的芙蓉色裙擺上,留下幾個深色的水漬。
溫眠眠被燙得渾身一哆嗦,整個人都懵了,只覺得手背和小臂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樣,火辣辣地疼。等她回過神來,那片白皙的皮膚已經迅速地紅腫起來,眼看著就要起泡。
然而,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心里的冰冷和驚駭。
她完了。
“你好大的膽子!”
還不等溫眠眠做出任何反應,江晚兒猛地站起身,臉上再無之前的慵懶,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刻意的驚恐。她指著溫眠眠,聲音尖利地叫道:“你……你竟然敢用熱茶潑我!你是想燙死本小姐嗎?!”
這一聲怒斥,宛如一道驚雷在暖閣內炸響。
溫眠眠疼得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晚兒。
是她自己打翻的!明明是她自己手腕一抖,故意將茶水潑向自己的!怎么能……怎么能如此顛倒黑白?!
“不是的……不是我……”溫眠眠下意識地辯解,聲音因為疼痛和震驚而顫抖不已,“是小姐您……是您自己……”
“我什么?”江晚兒厲聲打斷她,美麗的臉龐因為憤怒而顯得有些扭曲,“你還敢狡辯?在場的人都看見了,就是你手不穩,把茶水潑了出來!不僅想謀害本小姐,還打碎了王爺最愛的汝窯茶盞,弄臟了這雪山駝絨毯!你這個賤婢,到底安的什么心?!”
她說著,還驚慌地拍了拍自己裙擺上的水漬,仿佛真的受到了天大的驚嚇和傷害。
一旁的鶯兒立刻沖了上來,一把就將溫眠眠狠狠推倒在地。溫眠眠本就因為疼痛而站立不穩,被她這么一推,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只被燙傷的手臂也不慎撐在了地面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疼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你這個狗膽包天的東西!”鶯兒指著溫眠眠的鼻子破口大罵,“自己笨手笨腳犯了錯,還敢污蔑我們小姐!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們小姐能得王爺青睞,所以就想毀了小姐的容貌?你好惡毒的心思!”
鶯兒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盆臟水,毫不留情地潑在溫眠眠的身上。
她們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溫眠眠趴在冰涼的地毯碎片上,手背上的皮膚已經起了好幾個燎泡,晶瑩剔透,觸目驚心。她疼得渾身發抖,冷汗涔涔,可她卻死死地咬著牙,不讓自己再發出一聲痛哼。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杏眼里,此刻沒有了恐懼和慌亂,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倔強。她看著眼前這兩個演得惟妙惟肖的主仆,心中一片悲涼。
她終于明白,權勢,就是可以這樣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在這里,沒有人在乎真相。
她看向周圍那幾個嚇得面無人色的丫鬟,她們都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她們的沉默,成了江晚兒主仆二人最有力的“人證”。
“來人啊!”江晚兒高聲喝道,“把這個意圖謀害主子、罪大惡極的賤婢給本小姐拖下去!按王府的規矩,此等刁奴,合該杖斃!”
杖斃!
這兩個字像兩座大山,狠狠地壓在了溫眠眠的心頭,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杯茶,而面臨如此可怕的結局。她不想死,她還有家仇未報,她還沒有找到爹娘下落的真相!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讓她壓下了所有的驕傲和骨氣。
她抬起頭,看著端坐在上、滿臉狠戾的江晚兒,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
“奴婢……沒有……沒有想害小姐。”
“奴婢只是……辦事不力。”
她的聲音很輕,很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堅持。她承認自己辦事不力,承認自己笨手笨腳,這是她此刻唯一能為自己爭取的一線生機。但她絕不承認那“意圖謀害”的彌天大罪。
那是她的底線。
江晚兒看著她那雙即便在如此狼狽絕望的境地,也依舊清亮倔強的眼睛,心中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了。
她要的,是這個丫頭徹底的屈服,是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承認所有罪名,而不是這副寧死不屈的鬼樣子!
“辦事不力?”江晚兒冷笑一聲,緩緩踱步到溫眠眠面前,伸出穿著精致繡鞋的腳,輕輕地踩在了溫眠眠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背上,然后慢慢地、用力地碾壓。
“本小姐看你,是野心不小啊。一張狐媚子的臉,就以為能攀上高枝了?我今天就讓你明白,在這攝政王府,到底誰說了算!”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充滿了惡毒的警告。
腳背上傳來的碾壓感和羞辱感,幾乎讓溫眠眠崩潰。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順著她沾滿灰塵的臉頰滑落。
可她依舊死死地咬著唇,唇瓣被咬出了血,鐵銹般的腥甜在口中蔓延。她不求饒,也不再辯解,只是用那雙含著淚卻依舊不肯低頭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江晚兒。
那眼神,像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江晚兒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