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溫?zé)岬拿字啵跍孛呙哐壑校路鹗呛谝估镂ㄒ坏男枪狻?/p>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名叫小翠的丫鬟。小翠的年紀(jì)與她相仿,梳著兩個小巧的丫髻,一張圓圓的臉上嵌著一雙小鹿般清澈又膽怯的眼睛。她穿著和自己一樣的粗布衣裳,但漿洗得干凈平整,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你……為什么?”溫眠眠的嗓子干澀沙啞,幾乎發(fā)不出聲音。
小翠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瞥了一眼門外,確認無人后才將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凳上,壓低聲音道:“我剛來王府的時候,也是什么都不會,第一天就餓了肚子,是一位姐姐偷偷給我留了飯。后來她走了,我就想著,以后若遇到新人,我也要這么做。”
她的聲音細細小小的,卻像一股暖流,緩緩淌過溫眠眠冰封的心田。在這個人人自危、冷漠如冰的王府里,竟然還有這樣一份樸素的善意。
溫眠眠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吸了吸鼻子,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她扶著床沿,掙扎著坐起身,動作牽扯到后腰和手臂的傷處,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你快吃吧,都快涼了。”小翠將一雙筷子遞給她,又補充道,“我過來的時候,看管事的劉婆子已經(jīng)回房歇下了,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謝謝你,小翠。”溫眠眠接過筷子,鄭重地道謝。這是她進入王府以來,第一次由衷地對人說出這兩個字。
她端起那碗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小口。米粥熬得很爛,帶著一絲米粒本身的甜香,暖意順著喉嚨滑入胃里,瞬間驅(qū)散了大部分的寒冷與饑餓。那個白面饅頭雖然也涼了,但質(zhì)地松軟,遠不是早上那種能當(dāng)石頭的黑面疙瘩可比。
溫眠眠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在品嘗什么山珍海味。這頓飯,比她在相府吃過的任何一席饕餮盛宴,都更讓她刻骨銘心。
小翠就蹲在她床邊,托著腮,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吃。等她吃完,小翠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不由分說地拉過溫眠眠的手。
當(dāng)看到溫眠眠那雙布滿了血泡、甚至有幾處已經(jīng)磨破皮、血肉模糊的手時,小翠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圈也跟著紅了:“天哪,怎么弄成這個樣子!劉婆子也太不是人了,讓你一個新來的去掃那條主路!”
溫?zé)岬乃幐啾恍⌒囊硪淼赝磕ㄔ趥谏希瑤硪魂嚽鍥龅氖婢徃小孛呙呖粗〈鋵W⒍奶鄣膫?cè)臉,心中百感交集,低聲問道:“你……不怕被我牽連嗎?我瞧著府里的人,都躲著我走。”
小翠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起頭,小聲說:“怕是怕的。但我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不像是會害人的人。你長得……就像畫里的仙女,不像我們這種做粗活的命。在這里,咱們這些最下等的丫鬟,要是不互相幫襯著點,日子可就真沒法過了。”
她的話語單純而真摯,讓溫眠眠鼻尖一酸。她從小到大,身邊圍繞的都是奉承和算計,何曾感受過這樣不摻雜任何利益的關(guān)心。
“眠眠,你記著,在府里最要緊的就是少說多做,千萬別出頭,也別去招惹那些身份高的主子和管事。”小翠一邊幫她涂藥,一邊絮絮叨叨地囑咐著,“尤其是那些能進主院伺候的姐姐們,我們都得罪不起的。”
“嗯,我記下了。”溫眠眠用力地點點頭。
送走小翠后,溫眠眠躺回床上,身上雖然依舊酸痛,但心中卻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或許,在這里的日子,并不會像她想象中那般,只有無盡的黑暗。
次日,天還未亮,溫眠眠便醒了。
手上的傷口因為涂了藥,疼痛緩解了不少,但身體的疲憊卻像是刻進了骨頭縫里,讓她幾乎起不來床。可她一想到劉婆子那張刻薄的臉,便不敢有絲毫耽擱,咬著牙爬了起來。
有了第一天的經(jīng)驗,她今天的動作利索了不少。換好衣服,簡單洗漱后,她便拖著那把沉重的大掃帚,再次走向了那條漫長的青石主路。
清晨的薄霧籠罩著整座王府,讓那些飛檐斗拱的建筑看起來像是沉默的巨獸。溫眠眠深吸一口氣,開始揮動掃帚。
汗水很快就濕透了她的衣衫,手上的傷口在與粗糙的竹柄摩擦下,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她的動作卻比昨天堅定了很多。她不再去看路過的下人投來的目光,也不再去想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是否在某個角落里欣賞著她的狼狽。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掃完它,活下去。
臨近巳時,溫眠眠已經(jīng)掃完了大半的路程。她正彎著腰,費力地將一堆落葉歸攏到一起時,一陣不同尋常的喧鬧聲,忽然從王府大門的方向傳來。
只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管事們高聲的吆喝:“快快快!都打起精神來!江小姐到了!”
“手里的活都停一停,趕緊退到路邊去,別擋了江小姐的道!”
“劉婆子!你的人呢!趕緊把路再清掃一遍,要是有一片葉子礙了江小姐的眼,我拿你是問!”
這聲音里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緊張和諂媚,與平日里對手下人的呵斥截然不同。
溫眠眠直起腰,疑惑地望向前方。只見原本各自忙碌的下人們,此刻都像是受驚的鳥群,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以最快的速度退到道路兩旁,躬身垂首,大氣都不敢出。就連平日里威風(fēng)八面的劉婆子,也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不斷地指揮著眾人。
整個王府的氣氛,瞬間從森嚴(yán)變得緊張而壓抑。
江小姐?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排場?
溫眠眠心中正疑惑著,便看到一駕華麗無比的紫檀木馬車,在數(shù)名精銳家丁的護衛(wèi)下,緩緩駛?cè)肓送醺箝T。那馬車的車壁上雕刻著繁復(fù)的祥云瑞獸紋樣,四角懸掛著精致的銀鈴,隨著馬車的行進,發(fā)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當(dāng)聲。
馬車在主路前停下。一名穿著桃紅色比甲、妝容精致的大丫鬟率先跳下車,她先是環(huán)顧四周,待看到一切都井然有序后,才恭敬地掀開車簾,并在地上鋪上了一方繡著金線的軟墊。
緊接著,一只穿著云錦蘇繡軟鞋的纖纖玉足,踏上了軟墊。
隨即,一位身著芙蓉色廣袖流仙裙的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走下馬車。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jì),生得是眉目如畫,膚若凝脂。她梳著時下京中最為流行的墮馬髻,發(fā)髻上斜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步搖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閃爍著炫目的光芒。她的容貌極美,是一種帶著侵略性的、明艷張揚的美,配上那一身華貴無匹的衣飾,整個人宛如一朵開到極致的帶刺玫瑰,美麗,卻也充滿了距離感。
溫眠眠在相府時,也見過不少高門貴女,但沒有一個人的氣勢,能與眼前這位相比。她身上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驕矜與傲慢,仿佛是與生俱來的。
“江小姐安好。”秦安管家不知何時也迎了出來,他臉上帶著公式化的恭敬笑容,對著少女微微躬身,“王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wù),吩咐了老奴,讓小姐您先去暖閣稍作歇息,他稍后便到。”
被稱作江小姐的少女,正是當(dāng)朝太傅的嫡女,江晚兒。
江晚兒聽了秦安的話,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很快便恢復(fù)了那副高傲的神情。她微微頷首,聲音如黃鶯出谷般動聽,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知道了。那便去暖閣吧。”
說著,她便在貼身丫鬟鶯兒的攙扶下,抬步朝著主院的方向走去。
她目不斜視,下頜微揚,仿佛路邊那些躬身行禮的下人,都只是些無足輕重的草芥,根本不值得她投去半分目光。
溫眠眠和所有下人一樣,深深地低著頭,將自己的存在感縮到最小。她只希望這尊大神能快點過去,不要注意到自己。
然而,天不遂人愿。
江晚兒一行人正好經(jīng)過溫眠眠負責(zé)的區(qū)域。或許是溫眠眠站的位置不巧,或許是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在周圍一群深色衣衫的下人中顯得有些突兀,又或許,僅僅是因為她那張即便低著頭、布滿塵灰,也難掩清麗輪廓的臉。
江晚兒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她那雙漂亮的鳳眼,微微瞇起,目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直直地落在了溫眠眠的身上。
溫眠眠感到頭頂?shù)目諝夥路鹚查g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審視的、帶著敵意的目光,像芒刺一樣扎在她的身上,讓她渾身僵硬,手腳冰涼。
為什么……要停下來?
她不敢抬頭,只能將頭埋得更低,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別看我,別看我!
周圍的空氣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那支鳳凰步搖上流蘇輕輕碰撞的細微聲響。
“你,叫什么名字?”
清冷高傲的聲音,在溫眠眠的頭頂響起。
溫眠眠的心臟猛地一縮。她知道,這話是對她說的。她逃不掉了。
她攥緊了衣角,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用疼痛來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她緩緩地抬起頭,對上了江晚兒那雙探究的眼眸。
“回……回小姐的話,奴婢……奴婢叫眠眠。”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顫。
“眠眠?”江晚兒紅唇微勾,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里帶著一絲玩味的嘲諷,“倒是個好名字。只是可惜了,配了這么個卑賤的身份。”
這話一出,周圍的下人們頭埋得更低了,生怕引火燒身。劉婆子更是嚇得臉色發(fā)白,連忙上前一步,諂媚地笑道:“江小姐,這……這是個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笨手笨腳的,沖撞了小姐您,我回頭就好好罰她!”
江晚兒卻像是沒聽到劉婆子的話一般,她的目光依舊鎖在溫眠眠的臉上,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看到溫眠眠臉上沾染的灰塵,看到她額角的汗珠,看到她那雙因為干活而變得粗糙紅腫、甚至還帶著傷痕的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溫眠眠那雙眼睛上。
那是一雙清澈見底的杏眼,此刻因為驚慌和恐懼,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濕漉漉的,帶著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感。這樣的一雙眼睛,最是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一股莫名的、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江晚兒的心。
她從小便愛慕顧淮野,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她將攝政王府視為自己未來的家,將顧淮野身邊所有的位置都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她絕不允許任何一個,哪怕只有一絲絲可能,會威脅到她地位的女人出現(xiàn)。
尤其是,長著這樣一張臉,和這樣一雙眼睛的女人。
“笨手笨腳?”江晚兒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卻沒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滿了冰冷的寒意。她伸出保養(yǎng)得宜、涂著丹蔻的纖纖玉指,指向溫眠眠腳邊那把巨大的掃帚和旁邊一小撮還沒來得及清理的落葉。
“秦管家不是說,王府的規(guī)矩最是森嚴(yán)么?怎么本小姐的眼前,還能看到這等污穢之物?”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起來,“還是說,王爺府上的下人,如今都這般懈怠懶惰了?掃個地都掃不干凈!”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劉婆子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連連磕頭道:“江小姐息怒!江小姐息怒!是奴婢管教不嚴(yán),是奴婢的錯!這個小賤蹄子剛來,什么都不會,求江小姐看在王爺?shù)姆萆希埩怂@一回吧!”
溫眠眠也嚇得臉色慘白,她怎么也沒想到,不過是幾片落葉,竟然會被上綱上線到這個地步。她也想跪下求饒,可雙腿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樣,動彈不得。那股來自骨子里的、屬于相府嫡女的驕傲,讓她無法像劉婆子那樣,如此卑微地跪在一個只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少女腳下。
她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倔強地站著,身體因為恐懼和屈辱而不停地顫抖。
江晚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她要的就是溫眠眠這副倔強的、不肯屈服的樣子。若是溫眠眠像其他下人一樣立刻跪地求饒,她反而覺得無趣。
她就是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親手折斷這個新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的骨氣。
江晚兒緩緩走到溫眠眠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里的輕蔑和惡意毫不掩飾:“怎么?見了本小姐,連跪下都不會嗎?還是說,你覺得你這張臉,能當(dāng)你的免死金牌?”
她湊近溫眠眠,在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我告訴你,在這王府里,你這張臉,不僅不是你的依仗,反而是你的催命符。所有想靠著臉蛋攀龍附鳳的賤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冰冷的話語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溫眠眠的耳廓,讓她從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原來,她針對的,是她的這張臉。
溫眠眠終于明白了。
這位貴女,是把她當(dāng)成了潛在的威脅,一個企圖勾引攝政王顧淮野的狐媚子。
這個認知,讓溫眠眠感到荒謬至極,卻又無從辯解。
“既然劉婆子說你笨手笨腳,”江晚兒直起身子,恢復(fù)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那從今天起,你就來暖閣伺候吧。本小姐倒要親自瞧瞧,你究竟能有多笨。”
她這話一出,全場皆驚。
所有人都知道,江晚兒這是……一眼就挑中了這個倒霉的新人,要把她帶在身邊,慢慢地、好好地“調(diào)教”了。
落入江晚兒的手里,這個名叫眠眠的小丫鬟,未來的日子,怕是比在地獄里還要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