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程延的聲音平靜,“如何讓我死,如何把我的一切,都變成他那個寶貝兒子的。”
“那你呢?”
周成業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你想怎么做?像只瘋狗一樣沖進王府,殺個血流成河,然后被禁軍亂箭射死?”
林程延搖了搖頭。
“老師,我需要力量。”
他凝視著周成業,“我需要知道,當年我娘的死,究竟有什么內情。我需要知道,我到底是誰。為什么,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要讓我頂著鎮北王府世子的名頭,活了十五年。”
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也是支撐他從北境煉獄里爬回來的,唯一的執念。
周成業放下茶杯,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有痛惜,有欣慰,也有一絲……不忍。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風都停了。
“那是一條不歸路,程延。”
周成業的聲音低沉下來,“一旦踏上去,你面對的,可能不只是林在虎。你會發現,你所熟知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所憎恨的,或許不是最可怕的。”
“學生不怕。”
林程延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真相,總好過當一個不明不白的鬼。”
周成業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欣慰和決絕。
“好。”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黑沉沉的鐵牌,丟在桌上。
“拿著它,去城西的‘解憂當鋪’,找一個姓錢的掌柜。”
“告訴他,王屠夫,想吃魚了。”
從周成業那座破敗的小院出來,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林程延將那塊沉甸甸的鐵牌貼身藏好,腳步不疾不徐,混入云州城熙攘的人流。
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用余光去瞥。
可身后,兩道若有若無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黏了上來。
很專業。
步調與周圍行人別無二致,氣息也壓制得極好。
若是尋常武夫,恐怕走到家門口都無法察覺。
但在北境煉獄里,靠著野獸般直覺活下來的林程延,對這種窺伺的視線,早已敏感到刻入骨髓。
他嘴角扯出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帶著幾分冷冽。
鎮北王府的探子?
效率倒是不慢。
也好,就當是回城后的一場熱身。
他沒有選擇加速,反而信步拐進了一條販賣各色小吃的巷子。
油炸果子的香氣混合著蒸餅的熱氣,撲面而來。
他停在一個糖人攤前,饒有興致地看著攤主吹出一個活靈活現的兔子。
身后那兩道氣息,一左一右,分別隱在了一個布莊門口和一個茶攤之后。
林程延付了錢,拿著那只晶瑩剔透的糖兔子,轉身又鉆進另一條更為狹窄的胡同。
這里是云州城的貧民區,房屋犬牙交錯,晾曬的衣物如同萬國旗般遮蔽了天空,光線昏暗,氣味混雜。
他腳步一錯,身形如鬼魅般閃入一個逼仄的夾縫。
那兩個探子幾乎是前后腳追了進來,卻發現目標消失了。
一人打了個手勢,另一人立刻警惕地觀察四周。
“人呢?”
“跟丟了!這小子滑得像條泥鰍!”
就在他們驚疑不定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
“你們,在找我?”
兩人渾身汗毛倒豎,猛然轉身,只看到一只沾著糖霜的拳頭在眼前急速放大。
砰!砰!
兩聲沉悶的擊打聲,幾乎沒有傳出巷口。
兩個王府的精銳探子,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軟軟地癱倒在地,徹底暈死過去。
林程延甚至沒看他們第二眼,隨手將斷掉的糖兔子丟在他們身上,轉身離去。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不過數息之間。
城西,解憂當鋪。
這名字聽著雅致,實際上卻是一家門臉破舊、生意冷清的鋪子,夾在一家喧鬧的棺材鋪和一家散發著酸臭味的皮貨店之間,毫不起眼。
林程延推門而入,帶起一陣灰塵。
柜臺后,一個身形微胖、穿著錦緞衣衫的中年男人正低頭撥弄著算盤,珠子在他那肉乎乎的手指下,發出一連串清脆急促的聲響。
他頭也不抬,懶洋洋地問:“當東西?死當活當?”
林程程延沒有答話,只是將那塊黑沉沉的鐵牌,輕輕放在了柜臺上。
啪嗒。
聲音不大,卻讓那急促的算盤聲戛然而止。
錢掌柜打算盤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林程延這才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說什么見不得光的交易。
“王屠夫,想吃魚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錢掌柜緩緩抬起頭,那張原本寫滿市儈與精明的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能夠明顯感覺到,掌柜的眼神變了,商人的油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軍人才有的銳利,仿佛一頭瞬間從沉睡中驚醒的猛虎。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林程延,從頭到腳。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程延那雙平靜卻暗藏殺伐之氣的手上。
他站起身,動作間再無半分商人的臃腫,反而透著一股軍旅的干練。
他走到門口,將一塊“今日盤點,暫停營業”的牌子掛了出去,隨后又將店里的伙計打發了出去。
“您,請隨我來。”
他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語氣里帶著不容錯辨的恭敬。
林程延跟著他走進內堂。
錢掌柜走到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前,伸手在第三排的第五本書上,按照某種特定的節奏,叩擊了三下。
軋軋——
沉悶的機括聲響起,整面書架緩緩向一側移開,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通往地下的幽深石階。
陰冷潮濕的風,從地底倒灌而上,夾雜著一股淡淡的鐵銹味。
林程延面不改色,邁步走了進去。
密道很長,火把在兩側的墻壁上噼啪作響,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地下演武場。
數十名赤著上身的精悍男子,正在場中進行著殘酷至極的對練。
他們身上布滿了猙獰的傷疤,肌肉虬結,眼神冷漠,每一次出手,都是直奔要害的殺招,空氣中回蕩著拳拳到肉的悶響和粗重的喘息聲。
這里沒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純粹、最高效的殺人技巧。
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著濃郁的死氣。
這不是軍隊,這是一支只為殺戮而生的死士。
林程延的呼吸,有那么一剎那的停滯。
他想過老師會給他一些幫助,或許是一些銀錢,或許是一兩個高手。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周成業竟在這云州城的腳下,悄無聲息地藏了這樣一支恐怖的力量!
就在這時,站在他身前的錢掌柜,忽然向前一步,面對著整個演武場,猛地一頓足。
咚!
整個地下空間仿佛都震顫了一下。
場中所有正在對練的死士,動作瞬間定格,然后齊刷刷地轉過頭,數十道冰冷死寂的目光,盡數匯聚在林程延身上。
那目光,冷的甚至像是在審視獵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