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肖鋒的手機鬧鐘在枕頭邊震動,像一只不耐煩的甲蟲嗡嗡作響。
他閉著眼摸過手機,指腹在“停止”鍵上頓了頓——這是他刻意設早的兩小時,足夠把今天要帶的材料再核對三遍。
窗外還黑著,只有遠處幾聲狗吠在靜夜里蕩開漣漪。
床頭柜上,臺燈暈著暖黃的光,像是從舊時光里滲出來的溫柔。
他掀開薄被坐起,棉T恤下擺蹭過膝蓋,涼絲絲的,帶著夜的余溫。
南嶺村王主任今早八點有空,這個時間點卡得精準——村民剛吃完早飯,地里活還沒開始,最容易湊齊人。
“肖科,車在樓下了。”李娟的消息彈出來時,肖鋒正把最后一沓聽證記錄塞進公文包。
消息提示音清脆,打斷了他翻頁的動作。
他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帶,鏡中映出眼下淡淡的青影——昨晚整理張律師給的法律條款到凌晨兩點,但此刻眼里卻亮得很,仿佛那抹疲憊只是浮云。
鎮政府大院的水泥地還沾著露水,踩上去濕漉漉的,鞋底發出輕微的黏膩聲。
張律師已經等在黑色轎車旁。
老律師西裝褲腳沾了點草屑,正低頭用手機查天氣:“今天晴,適合拍視頻。”他抬頭看見肖鋒,把保溫杯遞過去,“我泡了枸杞,你這年輕人別熬太狠。”聲音低沉而溫和,像一杯剛放涼的茶。
肖鋒接過杯子時觸到溫熱的杯壁,喉結動了動。
那股溫度順著掌心蔓延上來,像是某種無聲的鼓勵。
張律師是蘇綰特意推薦的,聽說當年給省高院當過顧問,卻肯為了基層糾紛跑前跑后——這大概就是蘇綰說的“規則里的溫度”。
去南嶺村的路在晨霧里蜿蜒,像一條灰白的蛇盤繞在山間。
車輪碾過碎石路面,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肖鋒搖下車窗,濕潤的風裹著稻花香鉆進來,夾雜著泥土和草葉的氣息,清新又略帶甜味。
他望著車窗外掠過的青灰色山影,手指無意識敲著膝蓋——西溝村老趙昨天那抹水光,還有他摸臉時指節的顫抖,都在提醒肖鋒:這些村民要的不是鬧,是被看見。
“到了。”司機輕按喇叭,驚飛了幾只棲息在電線上的麻雀,撲棱棱的聲音劃破寧靜。
南嶺村村口立著塊新石碑,“和諧聽證示范村”七個紅漆大字在晨陽下發亮,反射出柔和的光斑。
王主任早等在碑前,藏青色襯衫扎得板板正正,見了肖鋒就迎上來握手:“肖同志,我們村能有今天,多虧當年市里頭指導得好。”手掌干燥有力,語氣中帶著幾分謙恭。
村部活動室里,五六個村民代表已經坐成半圈。
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灑進來,照亮墻角的蛛網和桌面上的灰塵。
肖鋒注意到最前排的白發老太太攥著個藍布包,布包角磨得發白——像極了西溝村趙嬸的那個。
她時不時低頭摩挲布包邊緣,動作緩慢卻堅定。
“咱就說實在話。”說話的是個穿膠鞋的中年漢子,聲音粗啞卻清晰,“當初聽說要聽證,我也覺得是走過場。”
可人家把測量圖、補償標準文件全攤在桌上,鎮長當場打電話問縣自然資源局,最后補償款多了兩萬三。”
他拍了拍身邊老太太的手背,那只手微微顫抖,“張奶奶家的老房子,房檐算進面積那筆錢,夠她孫子上大學交學費了。”
張律師舉著手機錄像,鏡頭掃過老太太發紅的眼眶。
她從藍布包里摸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疊皺巴巴的收據:“這是多補的錢,我都存著。”
她抬頭時,陽光透過活動室的窗欞照在臉上,映出眼角深深的皺紋和一抹笑意,“政府沒騙咱,咱也不能瞎鬧。”
肖鋒喉嚨發緊。
他掏出筆記本,筆尖在“信任”兩個字上重重畫了個圈——這才是最鋒利的武器,比任何權術都管用。
中午十二點,肖鋒在鎮政府食堂扒了兩口飯,手機就震得發燙。
他擦了擦手點開微信,西溝村的群聊里,“叮”的一聲彈出條新消息:
【視頻:南嶺村聽證紀實】
配文是他寫的:“同樣的訴求,不同的解決方式。依法維權,才是最有力的聲音。”
他盯著屏幕,看消息提示從“1人已讀”跳到“23人已讀”。
有人發了個“?”,接著是“真能多賠錢?”,然后是段語音:“我家二小子說這視頻能當證據!”
手機突然震動,是老趙的語音請求。
肖鋒接起來,聽筒里傳來抽旱煙的“吧嗒”聲:“小肖啊……”
老人的聲音悶得像蒙了層布,“我把老李家、王嬸子幾個叫家里了,正看你發的視頻。”
肖鋒攥緊手機:“趙叔,有啥不明白的,我讓張律師今晚去您家。”
“不用。”老趙咳了兩聲,“我就是……就是想知道,這聽證,真能讓咱說上話?”
下午三點,市信訪辦的空調開得太足,冷風吹得肖鋒脖子發僵。
他的襯衫后背卻沁出薄汗,貼在皮膚上,有種說不出的不適。
王科長的茶杯在桌上轉著圈,杯壁上凝的水珠滴在“南嶺村聽證會議紀要”上,暈開團淺藍。
“王科,您看這補償調整對照表。”張律師推過一沓材料,“西溝村的情況和南嶺村高度相似,土地性質、房屋結構……”
王科長的手指停在“上訪”兩個字上。
肖鋒注意到他眉峰動了動——上周西溝村要集體上訪的消息,肯定已經報上來了。
“如果貴辦能盡快批復聽證申請……”肖鋒放緩語氣,“或許可以避免一次不必要的上訪。”
王科長突然合上材料,金屬搭扣“咔嗒”一聲。
肖鋒心跳漏了半拍,卻見對方掏出鋼筆在“擬同意”欄畫了個圈:“一周內給你反饋。”
他抬頭時,鏡片后的目光軟了些,“年輕人,能把矛盾化解在基層,是本事。”
傍晚的鎮政府飄著飯菜香,混著炒菜油味和米飯的香氣,讓人莫名安心。
肖鋒剛把最后一份聽證流程表塞進文件夾,窗外就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
清脆的“叮鈴”聲驚得廊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老趙推著二八杠停在院門口,后架上綁著袋新摘的黃瓜,葉尖還掛著水珠,綠得新鮮。
“小肖!”老人嗓門兒有點大,聲音里透著激動,“我帶人來聽你說聽證咋弄。”
會議室的投影儀亮著,李娟的手指在觸控屏上滑動:“第一步,提交書面申請;第二步,信訪辦審核材料;第三步……”
老趙湊在屏幕前,鼻尖幾乎要碰到投影。
他伸手摸了摸流程圖上的“村民陳述”環節,指腹蹭過墻面,粗糙而遲疑:“這一步,真能讓我把這些年的委屈都說出來?”
“能。”肖鋒遞過一本《聽證指南》,封皮是他連夜找廣告公司印的,紙張光滑,封面圖案清晰,“您說的每句話都會記進筆錄,和補償款直接掛鉤。”
老趙翻到最后一頁,突然停住。
肖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頁貼了張南嶺村張奶奶數錢的照片,老太太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手里捏著幾張嶄新的鈔票。
“行。”老趙合上本子,黃瓜袋子在地上蹭出沙沙響,“我不組織上訪了。但要是這聽證……”他抬起渾濁的眼睛,“要是糊弄咱,我還能帶著人去。”
“趙叔,我糊弄誰都不敢糊弄您。”肖鋒伸手按住老人手背,掌心能摸到粗糲的老繭,像是握住了歲月本身,“您信我一次,就當給我個機會。”
次日清晨,肖鋒剛到鎮政府,就聽見院外傳來嘈雜的人聲。
他順著聲音走過去,西溝村的公告欄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西溝村聽證申請公示》”幾個大字在晨光里發亮,像是終于點亮的希望。
有人踮著腳念:“經村民代表申請,擬于本月二十日召開征地補償聽證會……”
“以前只知道鬧,現在才知道還能這樣辦事。”人群里傳來王嬸子的感嘆,語氣溫和了許多。
肖鋒抬頭,看見老趙站在最前排,正用袖子擦公告欄上的晨露——動作輕得像在擦自家的八仙桌。
他剛要走過去,手機在兜里震動。
是蘇綰的消息:“市信訪辦那邊說……”
“叮——”
鎮外傳來汽車鳴笛聲。肖鋒抬頭,一輛黑色轎車正緩緩駛入鎮口。
車窗半搖,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臉,目光像根針,直直扎在鎮政府的大門上。
肖鋒瞇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