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鎮政府大院還沾著露水,肖鋒的皮鞋剛踏過門檻,手機就炸響起來。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與草葉混合的清新,晨光從東邊的瓦檐斜斜灑下,照亮了他眼下的青黑。
是信訪辦王科長的電話,聲音里裹著股子不耐煩:“肖科員,你們鎮的聽證申請批了。九點整來取文件,別讓我等。”話筒里還夾雜著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遠處打印機嗡嗡的響動。
肖鋒捏著手機的指節微微發緊,掌心沁出一層薄汗。
他昨夜守在辦公室改了七版聽證流程,眼下眼底還泛著青,聽見“批復”二字時,喉結動了動——這通電話比預計早了半小時。
他深吸一口氣,能聞到辦公室門口那盆茉莉花殘留的香氣,混合著昨夜熬夜泡的濃茶味。
他快步走向信訪辦,路過公告欄時瞥見老趙正踮腳往公示欄上貼紅紙條。
紙角被風掀起,露出“聽證時間:今日十一點”的字樣。
晨風拂過紙面,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小肖!”老趙聽見腳步聲回頭,手里的漿糊刷子還滴著白膠,空氣中頓時多了股濃重的膠水味。
老人的藍布衫前襟沾著星星點點的漿糊,像撒了把碎云,“我剛去張奶奶家,她把存折擦了三遍,說要親眼看著錢到賬。”
肖鋒笑著點頭,掌心觸到口袋里皺巴巴的《聽證指南》——這是他連夜找廣告公司印的,封皮邊角還帶著裁切的毛邊,摸上去有些扎手。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不是緊張,是一種近乎灼燒的期待。
八年前在律所被客戶指著鼻子罵“書呆子”時,他沒掉過淚;被周梅說“你這種軟蛋永遠成不了事”時,他沒紅過眼;可此刻,當老趙眼里的光比晨露還亮時,他突然喉嚨發哽,像是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堵在胸口。
九點整,信訪辦的文件準時遞到肖鋒手里。
王科長把公章往桌上一墩,油光水滑的分頭跟著顫:“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這聽證要是鬧起來,你們鎮的年度考核——”
“謝謝王科長。”肖鋒打斷他的話,手指輕輕撫過文件上的紅章,指尖感受到那層油墨微微凸起的質感,“我們準備了三方評估報告,還有南嶺村的對比視頻。”他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資料,最上面是張奶奶數錢的照片,“村民要的是理,不是鬧。”
王科長的話梗在喉嚨里,盯著照片里老太太的笑,突然泄了氣似的揮揮手:“去吧去吧。”
回到鎮政府時,大禮堂的門已經敞開。
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斜照進來,塵埃在光束中緩緩飄浮。
李娟正踮腳調試投影儀,幕布上投著“西溝村征地補償聽證會”的標題,每個字都帶著金邊,反射出柔和的光暈。
張律師抱著一摞法律條文走進來,黑框眼鏡反著光:“肖科員,村民代表名單我核對過了,老趙是主申請人,另外還有七戶,都是上次上訪的核心。”
“辛苦。”肖鋒接過名單,目光掃過“趙建國”三個字——這是老趙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從前只知道老人叫“老趙”。
禮堂后排傳來響動,他轉頭,看見老趙帶著六個村民魚貫而入。
老人們都換了干凈衣裳,有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的,有套著兒女淘汰的夾克的,每個人手里都攥著皺巴巴的筆記本,像小學生開學第一天。
“都坐前排。”肖鋒走過去,幫最年長的劉大爺搬椅子。
劉大爺的手背上爬滿老年斑,摸到椅子扶手時縮了縮:“這地兒,咱以前可只敢趴窗戶看。”他說話時,肖鋒聞到了老人身上淡淡的樟腦味,那是老棉衣里殘留的氣息。
十一點整,大禮堂的掛鐘敲響。
鐘聲清脆,回蕩在禮堂高高的穹頂下。
肖鋒站在臺前,能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
他按下遙控器,幕布上出現南嶺村的畫面:聽證前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墻上寫著“還我耕地”的紅漆大字;聽證后的新房白墻青瓦,張奶奶坐在院門口,手里捏著存折,笑出滿臉褶子。
“這是三個月前,隔壁鎮南嶺村的聽證現場。”肖鋒的聲音比他預想的還穩,“他們的補償款從每畝三萬二提到了四萬五,流程全寫在《聽證指南》里。”他舉起那本藍封皮的小冊子,“今天,西溝村的補償方案,由你們定。”
臺下響起窸窸窣窣的翻頁聲,紙張摩擦的聲音像風吹過麥田。
老趙突然站起來,手里的本子嘩啦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肖鋒也蹲下去,兩人的手在地上碰了個正著。
老人的手像塊老樹皮,糙得硌人:“小肖,我……我能說說嗎?”
“您說。”肖鋒把本子遞還給他,退后兩步。
老趙清了清嗓子,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樹葉:“我兒子十年前去城里打工,去年回來跟我說,‘爹,咱村的地賣便宜了’。我不信,帶著人去鎮政府鬧,被保安推搡著摔了一跤——”他撩起褲腿,膝蓋上有塊暗紅的疤,“可今天,我坐這兒說話,沒人推我,沒人罵我。”他抹了把眼睛,“這比多要五千塊錢,強。”
禮堂里靜得能聽見鐘表走動的滴答聲。
張律師翻開法律條文:“根據《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第二十五條,被征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村村民或者其他權利人對征地補償、安置方案有不同意見的,應當在征地補償、安置方案公告之日起10個工作日內提出聽證申請。”他推了推眼鏡,“肖科員的流程,沒問題。”
肖鋒打開投影儀的下一頁,是第三方評估機構的測算表,紅筆圈著“青苗補償”“地上附著物”等條目:“這是我們找省農科院做的評估,您看,桃樹每棵補償三百二,比之前方案多了八十。”
劉大爺湊到臺前,老花鏡幾乎貼在屏幕上:“我家那五棵老桃樹,樹齡二十年,能算成‘特殊經濟作物’嗎?”
“能。”肖鋒調出另一頁報告,“評估機構說,樹齡超過十五年的果樹,補償標準上浮20%。”他拿起筆在測算表上畫了道線,“我讓農辦今天下午就去您家量樹圍,明天把調整后的方案貼到公告欄。”
老趙突然一拍大腿:“我提個事兒!”他的眼睛亮得驚人,“村東頭那口老井,是咱西溝村的根兒,能不能在補償方案里寫清楚,占井的地錢單算?”
“可以。”肖鋒立刻點頭,“我讓國土所把老井的歷史資料調出來,算進‘文化遺跡’補償項里。”
臺下響起零星的掌聲,逐漸連成一片。
王嬸子抹著眼淚喊:“小肖,我們信你!”
次日下午,鎮政府門口的公告欄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肖鋒站在二樓辦公室往下看,老趙正舉著擴音器喊:“都看仔細嘍!青苗費、果樹錢、老井補償,一項一項寫得明明白白!”陽光照在他臉上,皺紋里都是笑。
傍晚,肖鋒剛要下班,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老趙帶著六個村民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紅布包。
老人掀開布,露出封皮泛黃的信紙:“我們湊了半宿,寫了這封感謝信。”他的手哆哆嗦嗦,“以前我們不懂法,只會鬧。這次聽證讓我們明白,講理比喊口號更有用。”
肖鋒接過信,信紙還帶著墨香。
他看見最后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肖干部,你是咱西溝村的亮燈人。”
“趙叔,這是你們自己的光。”肖鋒說。
他聽見窗外傳來噼啪的鞭炮聲,透過窗戶望出去,村頭的老槐樹下堆著紅紙屑,幾個孩子舉著小鞭跑過,笑聲撞在墻上,又彈得很遠。
深夜十一點,鎮政府的燈還亮著。
肖鋒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是《關于在全鎮推廣聽證制度的實施方案(草案)》。
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想起白天老趙遞信時,掌心的溫度——那是被土地磨出來的溫度,帶著莊稼的腥甜。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桌上的感謝信上。
肖鋒伸手摸了摸信紙上的折痕,突然聽見樓下傳來汽車碾過碎石路的聲響。
他探頭望去,只能看見車燈在院墻上投下兩道白影,像兩把出鞘的劍。
“叮——”
手機震動,是蘇綰的消息:“省廳明天有位領導下來調研,可能會去西溝村。”
肖鋒關掉電腦,把方案稿收進抽屜。
月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株扎根很深的樹。
夜色深沉,鎮政府的燈火依舊明亮。
一場風暴悄然平息,而另一場更大的變革,正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