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整,鎮(zhèn)政府門口的碎石路傳來細碎的碾軋聲。
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響像是從遠處緩緩逼近的腳步,帶著某種壓迫感。
空氣中還殘留著夜雨后的潮濕氣息,混雜著墻皮剝落時散發(fā)出的陳舊石灰味。
肖鋒站在臺階上,后背蹭著有些剝落的墻皮,粗糙的觸感透過衣料傳來,讓他想起昨夜只睡了三個鐘頭的疲憊。
他目光順著聲音望過去——一輛黑色公務車正緩緩停下,車窗上倒映著初升的太陽,將“省委督查”四個小字照得發(fā)亮,像一枚沉默的徽章。
蘇綰那條“省廳領導明天下來調(diào)研”的消息發(fā)來時,他正對著《推廣聽證制度實施方案》逐字修改,臺燈在凌晨三點的房間里投下昏黃的光圈。
現(xiàn)在西裝領口還帶著點皺,是方才匆忙熨燙時留下的褶痕,指尖也因用力捏緊而泛白——這不是緊張,是刻意壓著心里的那股子熱。
駕駛座的門先開了,穿藏藍制服的司機繞到后排,拉開右車門。
蘇綰先露出半只腳,黑色小牛皮鞋尖輕輕點在碎石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接著是裹在米色西裝褲里的小腿,筆挺的褲線像用尺子量過般精準。
她抬頭時,肖鋒看見她眼尾有極淡的青,許是連夜趕材料的痕跡,連睫毛都顯得有些倦意。
“肖主任?!彼曇羟謇鋮s帶著點溫度,“早?!?/p>
“蘇處長早。”肖鋒上前半步,伸手虛引,目光卻瞥見她掃過路邊新修的排水渠。
那是上個月他帶著村民挖的,原本一下雨就積水的土道,現(xiàn)在鋪了水泥管,溝沿還砌了紅磚。
水流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隱約能聽見水滴沿著縫隙滲入泥土的聲音。
蘇綰的目光在渠邊停留了兩秒,睫毛輕顫——他知道,這兩秒里她大概已經(jīng)看出了水泥標號、溝渠坡度,甚至在心里估算造價。
她的手指不經(jīng)意地摩挲了一下筆記本邊緣,這個動作讓肖鋒想起了上次她在縣發(fā)改委匯報時的神情。
“這位是小吳,我的助理?!碧K綰側過身,身后跟著個扎馬尾的姑娘,抱著筆記本電腦,眼睛滴溜溜轉,先把鎮(zhèn)政府門口的公告欄掃了一圈。
肖鋒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西溝村拆遷補償明細”那張紙上頓了頓,嘴角微微翹了下——許是覺得這公示做得實在。
“蘇處長請?!毙やh引著人往辦公樓走,路過公告欄時特意放慢腳步:“這是昨天剛貼的西溝村補償明細,村民自發(fā)來幫忙核對的?!?/p>
蘇綰駐足,指尖輕輕碰了碰紙張邊緣,沒說話,但肖鋒看見她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了攥——
這是她認真聽進去的習慣動作,他上次在縣發(fā)改委匯報時見過。
九點整,會議室的掛鐘敲響,金屬鐘擺撞擊的回音在空氣中震蕩。
下屬捧著文件夾魚貫而入,肖鋒接過來時,指尖觸到紙張還有余溫——顯然是剛從打印機里抽出來的。
他翻開第一頁,“鎮(zhèn)年度財政收入1.2億”幾個字刺得眼睛疼,仿佛每一個數(shù)字都在嘲笑什么。
再翻兩頁,“新建五個村級合作社”,可他上個月剛去各村摸過底,真正運營起來的只有西溝村那個豆制品合作社,其他四個連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辦下來。
趙國棟笑得像杯溫茶,手里轉著支鋼筆,金屬筆尖反射出冷光。
“肖主任覺得材料如何?”趙國棟突然出聲,鏡片后的目光像根針。
肖鋒抬眼,看見蘇綰正端著茶杯,杯沿擋住半張臉,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她顯然也在等他的反應。
“趙常委的材料很振奮。”肖鋒把材料合上,指尖壓在第三頁“特色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園產(chǎn)值三千萬”那行字上,“就是這幾個數(shù)字……”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很輕,只有身邊的蘇綰能聽見,“上個月我跟農(nóng)業(yè)站老周去產(chǎn)業(yè)園,大棚里種的還是普通番茄,連有機肥都沒換?!?/p>
會議室突然靜了。
空調(diào)風掠過紙張,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小吳在蘇綰身邊翻筆記本的動作停住,鋼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墨點。
趙國棟的鋼筆“咔嗒”掉在桌上,他彎腰去撿,肖鋒看見他后頸的汗把襯衫領子洇濕了一片。
“關于村級集體經(jīng)濟……”蘇綰突然開口,聲音像片薄冰,“材料里說有十二家合作社,但我這里有份省農(nóng)業(yè)廳剛發(fā)的備案名單。”小吳立刻遞上打印件,紙頁在空調(diào)風里簌簌響,“只有四家通過審核?!?/p>
趙國棟的臉漲成豬肝色,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咳嗽兩聲,對旁邊的副鎮(zhèn)長使眼色:“小劉,把合作社的具體情況再補充說明下?!备辨?zhèn)長額角冒出汗,翻著材料結結巴巴:“那、那幾家正在走流程……”
肖鋒垂眼盯著自己的手背,指甲在掌心里掐出月牙印。
他悄悄把公文包往懷里帶了帶,里面裝著他連夜整理的各村合作社實地調(diào)研報告,封皮上還留著他昨晚翻資料時沾的茶葉渣。
“實地看看吧。”蘇綰合上筆記本,“西溝村作為試點,我想重點走走。”
去西溝村的路上,越野車碾過新鋪的柏油路,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路邊的老槐樹抽了新芽,嫩綠在晨光中閃著微光,幾個孩子追著蝴蝶跑,看見車來就站在路邊敬禮,笑聲隨著風飄進車內(nèi)。
“上個月剛修的路?!毙やh說,“村民出工,鎮(zhèn)里補材料錢,比招標省了三十萬。”
蘇綰沒接話,指尖抵著下巴。
肖鋒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不符合常規(guī)流程,可確實解決了問題。
“政策落地難,難在按部就班就拖死了民生?!彼又f,“西溝村的聽證制度,其實就是讓村民當半個決策者,矛盾少了,推進反而快?!?/p>
越野車停在村頭的老槐樹下。
蘇綰下車時,王嬸子正端著竹籃路過,看見肖鋒眼睛一亮:“小肖來啦!”她又朝蘇綰笑,“這是上邊來的領導吧?快進屋喝碗槐花茶,我剛曬的?!?/p>
蘇綰的嘴角動了動,像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住。
她蹲下身,摸了摸王嬸子竹籃里的新蒜,涼涼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底。
“您這蒜賣得怎么樣?”王嬸子立刻打開話匣子:“以前販子壓價,現(xiàn)在村里合作社統(tǒng)一收,一斤多賣兩毛!”
她指了指遠處的紅頂廠房,“就那個豆制品廠,我家二小子在里頭當會計,一個月掙三千多!”
肖鋒看見蘇綰的筆在本子上飛,“合作社 農(nóng)戶”“就地就業(yè)”“利潤分成”幾個詞被畫了重重的圈。
路過拆遷區(qū)時,她突然停住,彎腰摸了摸墻角的紅磚:“這是村民自己燒的?”
“是。”肖鋒點頭,“用拆遷舊磚磨碎了重新燒,成本降了四成,村民還能掙手工費。”
蘇綰直起腰,陽光穿過她的發(fā)梢,在肩頭落了層金。
“肖主任,你很懂‘借力’。”她突然說,聲音里有了絲溫度,“政策是力,村民是力,問題本身也是力。”
傍晚的夕陽把鎮(zhèn)政府的圍墻染成橘紅色。
調(diào)研組的車都開走了,只有蘇綰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肖鋒抱著公文包站在門口,聽見里面?zhèn)鱽矸埖穆曇簟?/p>
“進來?!碧K綰的聲音傳來。
她坐在辦公桌后,襯衫最上面的紐扣解開了,露出一截鎖骨。
桌上堆著今天的匯報材料,那份省農(nóng)業(yè)廳的備案名單被折了角,壓在最上面。
“你今天在會上沒說完的話?!彼噶酥敢巫?,“關于資源錯配?!?/p>
肖鋒坐下,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
“鎮(zhèn)里把錢投在產(chǎn)業(yè)園這種‘面子工程’,可村民要的是路、是水、是能掙錢的合作社?!彼f,“資源錯配不是錢不夠,是沒把錢花在‘痛處’?!?/p>
蘇綰托著下巴看他,目光像把尺子,量得他心里發(fā)顫。
“如果你有更具體的建議……”她停頓了下,從抽屜里拿出個U盤推過來,“今晚整理份報告給我。省廳下個月要開基層改革研討會,我想帶份能落地的方案去?!?/p>
肖鋒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他想起昨夜月光里的感謝信,想起王嬸子粗糙的手掌,想起西溝村老槐樹下的鞭炮聲。
“好。”他說,聲音啞得厲害,“我今晚就寫。”
蘇綰笑了,很淡,卻像春冰初融。
“肖主任,你讓我想起我爸常說的話?!彼鹕硎帐拔募?,“他說,好的干部要當‘渡橋’,不是當‘碑’?!?/p>
夜幕降臨的時候,肖鋒回到辦公室。
電腦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的臉,鍵盤上還留著白天開會時沾的粉筆灰。
他打開空白文檔,標題欄輸入“關于鄉(xiāng)鎮(zhèn)產(chǎn)業(yè)振興中資源配置優(yōu)化的幾點建議”,指尖在鍵盤上頓了頓——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桌上的調(diào)研報告上,那些被紅筆圈出的“痛處”,此刻都成了他筆下的“出路”。
他想起蘇綰遞U盤時,指尖觸到的溫度。
那溫度透過U盤外殼傳過來,像?;鸱N。
肖鋒敲下第一行字,屏幕藍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株正抽枝展葉的樹。
而在更深處的夜色里,有盤大棋,正等著他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