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斜切過病房紗窗,在肖鋒臉上投下細碎跳動的光斑,像未熄的星火。
他剛喝完老楊熬的小米粥,碗底還浮著幾粒金黃米油,喉間溫?zé)嵛瓷ⅲ懵犚娮呃葌鱽砥ば档氐穆曧憽?/p>
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節(jié)拍上,帶著慣常發(fā)號施令的節(jié)奏,敲得地板微微震顫。
“肖組長好興致啊,躺病床上還能收聯(lián)名信。”副組長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個印著“南江特產(chǎn)”的紅塑料袋,眼角的笑紋像刀刻的,深得能藏住風(fēng)霜,“昨天老周說你要轉(zhuǎn)正任督導(dǎo)組組長,我還不信。今早省委文件都傳到我桌上了。”
肖鋒撐著床頭坐直,護具在膝蓋上發(fā)出金屬微響,布料與皮膚摩擦的刺癢順著神經(jīng)爬升,床單被蹭得沙沙作響,像風(fēng)吹過干枯的蘆葦。
“張副組長親自來,折煞我了。”他聲音平穩(wěn),指尖卻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張副組長把塑料袋擱在床頭柜上,玻璃蜂蜜罐相碰,發(fā)出清脆如冰裂的一聲。
他彎腰替肖鋒理了理被角,指尖在護具上頓了頓,動作輕得像試探一塊裂痕的瓷器:“年輕人,別太拼。”
他的袖口滑開一線,露出金表冷光一閃,“上個月我在基層摔了一跤,躺了半個月才明白——有些事,慢慢來。”
肖鋒望著那抹冷光,喉結(jié)動了動,金屬的涼意仿佛順著視線滲進血管。
老周昨晚說過,張副組長的妻弟是南江建材龍頭的大股東,而王總手里的工程合同,恰好蓋著那家公司的章。
“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他笑出白牙,舌尖抵著齒根,“我這人笨,就會按制度辦事。”
張副組長的笑容僵了半秒,像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隨即拍了拍他肩膀,掌心壓得有點重:“那我就等肖組長給全省立個新規(guī)矩。”
他轉(zhuǎn)身時,紅塑料袋在晨光里晃了晃,塑料褶皺折射出暗紅光暈,像團燒不起來的火,悶在灰里。
門合上的剎那,肖鋒摸出手機給老周發(fā)消息:“張副組長送的蜂蜜,麻煩轉(zhuǎn)去紀委物證科。”
屏幕亮起的藍光映在他瞳孔里,他盯著“整改督導(dǎo)組組長”的任命文件,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八年前周梅在宿舍樓下罵他“沒出息”時,他也是這樣攥著選調(diào)生報名表,紙邊割得掌心生疼。
三個月前被王總買通的村主任把他推下河堤時,他也是這樣咬著牙爬回村委會,指甲縫里全是泥與血。
“叮咚。”蘇綰的消息跳出來,清脆如檐下風(fēng)鈴:“十分鐘后到你辦公室。”
省委大院307室的門還沒開,肖鋒就著走廊的窗戶整理領(lǐng)口。
玻璃映出他略顯蒼白的臉,額角還掛著一滴未干的汗,是護具悶出來的濕熱。
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噠、噠、噠,像秒針走動。
蘇綰踩著細高跟過來,風(fēng)里飄著她慣常的雪松香水味,冷冽中帶著一絲松針折斷的青澀。
她手里抱著一摞文件,最上面那份標(biāo)題是《縣域災(zāi)后重建資金監(jiān)管指引(草案)》,邊角被翻得卷了邊,紙頁泛黃,像被夜熬皺了。
“這是我熬了三個通宵改的。”她把文件拍在桌上,發(fā)梢掃過肖鋒手背,帶起一陣微癢的靜電,“三方共管賬戶,村民代表占兩席。”
肖鋒翻開看了兩頁,指尖在“資金撥付需三分之二代表簽字”的條款上頓住,紙面粗糙的纖維感刺著指腹:“這不是防貪,是讓人不敢貪。”
他抬頭時,正撞進蘇綰眼底的光——像那年在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研,暴雨沖垮了橋,她背著老人蹚水過河,雨水順著她發(fā)梢滴落,眼里也是這樣的亮,像燒著兩簇不肯熄的火。
“你變了。”蘇綰突然說,指尖點著他胸前的黨徽,金屬徽章微涼,觸感卻像烙鐵,“以前你總怕被人看輕,說話都要翻法條找依據(jù)。現(xiàn)在……”她聲音輕了些,像風(fēng)掠過屋檐,“現(xiàn)在你敢在聽證會上說‘聽百姓的’。”
肖鋒想起昨夜那個貼在胸口的聯(lián)名信,虎子畫的小太陽還蹭著他皮膚,蠟筆的顆粒感隔著布料傳來,像孩子天真的溫度:“因為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底氣不是學(xué)歷,是百姓認你。”
窗外的蟬鳴突然拔高,尖銳得刺耳,老楊的電話打進來,聲音帶著風(fēng)響,像從田埂上奔來的急訊:
“肖主任!王總跑前遞了個土地置換方案,說要把咱們村后坡的祖墳地換成商品房!”
肖鋒的筆“啪”地斷在手里,筆尖扎進指腹,一滴血滲出來,混著墨跡在紙上暈開。
他盯著墻上的南江市地圖,后坡那片松樹林標(biāo)著“明清古墓群”——王總這是要把非法占地的臟水,潑到政府頭上。
空氣悶得發(fā)沉,像暴雨前的窒息。
“下午三點,公開聽證會。”他摸出筆記本,筆尖在“村民代表”四個字下畫了三道線,力道深得幾乎劃破紙背,“通知孫倩帶攝像機,把大喇叭架到村口。”
聽證會現(xiàn)場擠得像下餃子,人聲嗡嗡,汗味、塵土味、老人身上樟腦丸的氣息混在一起。
孫倩的鏡頭掃過前排白頭發(fā)的陳阿婆,她懷里抱著個褪色的布包,指尖摩挲著地契的毛邊,紙張脆得像枯葉;
虎子舉著蠟筆在白板上畫小太陽,被他娘揪著耳朵按回板凳,嘴里還嘟囔著“我要畫亮堂堂的家”。
臺下有人小聲議論:“商品房能住祖宗嗎?”“聽說那地皮早被王總抵押了……”
肖鋒站在投影儀前,屏幕上是王總的方案:“各位叔伯,方案說用兩畝商品房換后坡五畝林地。我就問一句——”
他彎腰盯著第三排的村會計,那家伙正往褲袋里塞手機,金屬的涼意一閃,“你們愿意用祖輩的墳地,換一句‘保證升值’的承諾嗎?”
臺下炸開了鍋。
陳阿婆“嘩啦”抖開地契,紙頁嘩響,像枯葉暴起:“我爺爺?shù)臓敔斁吐衲莾海 ?/p>
虎子娘拍著桌子,掌心震得水杯跳起:“商品房?下暴雨漏成水簾洞誰管?”
孫倩的鏡頭晃了晃,直播間彈幕瞬間刷滿“肖組長硬氣”,字幕像潮水般涌過屏幕。
市自然資源局的趙處長額頭冒汗,手指在桌下掐著方案,紙角被捏出褶皺:“這個……我們會重新評估……”
“不用評估了。”肖鋒把方案推過去,封皮上蓋著鮮紅的“群眾反對”章,印泥未干,像剛滴落的血:
“根據(jù)《文物保護法》第二十條,涉及古墓群的土地置換需全體村民簽字,現(xiàn)在……”他望向?qū)O倩的鏡頭,聲音沉如雷前靜,“全體反對。”
散會時,老周拍著他肩膀笑:“你小子,這哪是聽證會,是亮著燈拆炸彈。”
肖鋒望著窗外被風(fēng)吹散的云,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老周轉(zhuǎn)發(fā)的消息:“趙處長被紀委約談,張副組長今早退了蜂蜜。”
一周后,“整改閉環(huán)回頭看”機制正式寫入全省巡視規(guī)范。
肖鋒站在村口,看著挖土機“隆隆”開進重建工地,履帶碾過碎石,震得地面微顫,膝蓋的舊傷在濕熱里抽痛,像有根銹釘在骨縫里來回刮動。
老楊遞來搪瓷杯,茶水上漂著片新摘的茉莉,香氣清冽,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漫上來,暖得發(fā)燙。
“肖主任,以后咱村的事……”
“不是我的村。”肖鋒接過杯子,熱氣拂過鼻尖,“是你們的家。”
手機在這時震動。他擦了擦手,屏幕上顯示“省委組織部”——
“肖鋒同志,請準備參加正處級干部選拔筆試。”
肖鋒望著遠處翻涌的云,山尖的霧正聚成灰黑色的團。
風(fēng)突然大了,吹得他額前的碎發(fā)亂飛,護具在褲腿上蹭出沙沙的響,像枯葉摩擦。
老楊抬頭看天:“要下暴雨了?”
“下吧。”肖鋒把手機揣回口袋,護具在褲腿上蹭出沙沙的響,“該洗干凈的,早該洗了。”
他轉(zhuǎn)身走向工地,背后傳來老楊的吆喝:“都加把勁!肖主任說了,月底前讓大伙住上新房子!”
云層里滾過悶雷,低沉如戰(zhàn)鼓。
肖鋒摸了一下胸前的黨徽,那里還留著聯(lián)名信上陳阿婆的紅手印,印泥微凸,像一顆凝固的心跳。
手機在口袋里微微發(fā)燙,像團剛燒起來的火。
山那邊的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