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組織部的電話掛斷時,肖鋒的指腹還壓在手機屏上。
屏幕藍光映著他微抿的唇,遠處工地上挖土機的轟鳴突然變得模糊——正處級筆試通知像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
他摸出兜里的復習提綱,墨跡未干的"新時代基層治理"幾個字被掌心的汗浸得發皺,紙面泛起細小的褶皺,指尖傳來濕黏的觸感。
"肖主任!"老楊的聲音從村口飄過來,褲腳沾著新泥,濺起的泥點打在他小腿上,帶著雨后泥土特有的腥氣。
肖鋒抬頭,山尖那團灰黑云團已漫過半個天空,風卷著潮濕的土腥氣灌進領口,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烏鴉在低空掠過,一聲嘶啞的鳴叫被風撕碎。
他把提綱塞進防水文件袋時,手機在掌心震動,備注"低洼村王嬸"的號碼跳出來。
"肖主任,您快來看看吧!"王嬸的聲音帶著哭腔,"陳阿婆抱著祖墳的碑不肯走,說動了墳地要斷香火,十幾個老頭老太太都堵在祠堂里,黃鎮長勸了半小時,說要回去調人......"
肖鋒的拇指在通話鍵上頓了頓,指甲邊緣泛白。
他望著天邊翻滾的鉛云,雷聲在遠處悶響,像一頭困獸在云層中低吼。
黃鎮長所謂的"調人",他太清楚——無非是叫上派出所、城管,架著老人往車上塞。
可上個月鄰縣強遷引發的沖突還掛在政務通報里,他摸出兜里的錄音筆,金屬外殼冰涼刺手,又扯過椅背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雨衣,布料摩擦發出沙沙聲,帶著經年雨水浸泡后的陳舊氣味。
"王嬸,我二十分鐘到。"他掛斷電話時,老楊已經把摩托車推到跟前,"我跟你去!"
"不用。"肖鋒扣上雨衣帽子,塑料帽檐磕在額角,發出輕微的“嗒”聲,"鎮里還要留個人盯著物資調配。"
他拍了拍老楊肩膀,掌心傳來濕冷的布料觸感,"你記著,等會把應急帳篷的位置再檢查一遍,特別是祠堂后墻那片——"
話音被炸雷截斷,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
老楊望著他沖進雨幕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天前聽證會上,肖鋒也是這樣,單槍匹馬撕開了趙處長的虛假方案。
去低洼村的便道在第三道山梁處斷了。
肖鋒踩著齊踝的泥漿往上爬時,膝蓋舊傷像被細針扎著,那是去年排查危房時從屋頂摔下留下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濕泥裹住腳踝,黏膩的阻力拖慢了腳步。
雨水順著眉骨流進眼角,刺得眼球生疼。
手機定位顯示還有兩公里,他干脆脫了鞋,把手機和錄音筆塞進內衣口袋,赤腳踏著滑溜溜的山石往前挪。
腳底踩到碎石的銳痛、苔蘚的濕滑、樹根的突起,一一傳入神經。
冷風裹著雨絲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鞭抽過。
等他踹開祠堂虛掩的木門時,雨已經砸得瓦片噼啪響,檐角滴落的水珠連成銀線,在青石階上濺起細碎水花。
祠堂正中央,陳阿婆盤腿坐在青石板上,懷里抱著半塊殘碑,碑上"陳門先考"四個字被雨水泡得發烏,指尖撫過碑面,能摸到字跡邊緣的粗糲。
十幾個老頭老太太或坐或站,有的攥著香燭,蠟油滴在手背上凝成硬塊;
有的抱著裝骨灰盒的紅布包,布料被雨水洇出深色斑痕。
黃鎮長正扯著領帶,臉上的粉底被雨水沖成花臉,油彩混著水痕在下巴處結成細線。
"肖主任?"黃鎮長像見了救星,又像見了瘟神,"您可算來了!
這事兒我可管不了,我得回去向張副縣長匯報——"
"黃鎮長慢走。"肖鋒摘下滴水的雨帽,布料甩出一串水珠,聲音比雨聲還沉:
"不過等會要是出了人命,您匯報的時候可得說清楚,是您主動放棄了現場指揮。"
黃鎮長的腳步頓在門檻前,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最終摔上門跑了,門軸發出刺耳的**。
祠堂里霎時靜得能聽見雨水順著房檐滴落的脆響,一滴,一滴,敲在人心上。
肖鋒望著陳阿婆鬢角的白發,那根銀簪他認識——上次走訪時,阿婆說這是老伴走前塞給她的,"見簪如見人"。
簪子在雨光中泛著微光,像一縷不肯熄滅的念想。
他蹲下來,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舊傷處一陣抽搐。
陳阿婆警惕地往后縮,殘碑在懷里更緊了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阿婆,我是肖鋒。"他聲音放軟,帶著一絲沙啞,"您上個月在聽證會上舉著地契罵我'毛頭小子',還記得嗎?"
陳阿婆沒搭話,可攥著碑的手指松了松,雨水順著碑角滴在她手背上,涼得她微微一顫。
"我今天來,不是勸您搬。"肖鋒從兜里摸出包紙巾,輕輕擦去碑上的雨水,紙巾吸水后變得綿軟,蹭在碑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就想問問,要是雨再下三個小時,后山那片土坡塌了,您懷里這碑,能擋得住泥石流嗎?"
祠堂里響起抽氣聲,夾雜著老人低低的咳嗽。
虎子爺顫巍巍摸出煙袋,火折子打了三次才點著,火苗在潮濕的空氣中掙扎跳動,煙絲燃燒的焦味混著雨水的濕氣彌漫開來:"小肖啊,我們不是不信你......"
"我信。"肖鋒突然直起腰,在濕滑的青磚上跪了下去。
膝蓋砸在冰冷的地上,舊傷像被鐵釘刺穿,疼得他眼前發黑。
雨水順著雨衣帽檐砸在他后頸,滲進衣領的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寒毛倒豎。
"我是外鄉人,不懂你們的規矩。
但我懂一句話——人活著,才有香火。"
他額頭抵在青石板上,三秒,五秒,雨打在瓦當上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像千軍萬馬踏過屋頂。
孫倩舉著攝像機的手在抖,她悄悄關掉美顏濾鏡,鏡頭里肖鋒后頸的紅痕清晰可見——那是剛才爬山路時被荊棘刮的,血絲混著雨水,在皮膚上劃出細長的痕跡。
"作孽哦......"陳阿婆的聲音帶著哭腔,她顫巍巍伸出手,想拉肖鋒起來,卻觸到他雨衣上的泥漿,黏膩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顫,"快起來,快起來......"
老楊不知什么時候摸進了祠堂,他抹了把臉,轉身抄起墻上的銅鑼。"當——"第一聲鑼響震得房梁落灰,"都收拾緊要東西!
先送阿婆一家走!"
轉移隊伍走到半山時,山體突然發出"咔咔"的異響,像大地在咬牙。
肖鋒猛地拽住前面的虎子娘,她手里的竹籃"啪"地摔在地上,雞蛋滾了一地,蛋清混著泥水在石縫間蜿蜒。
"老周!"他扯著嗓子喊,救援隊隊長剛從前面跑過來,"封鎖右邊山道!
調挖掘機來,在后坡埋沙袋!"
"你瘋了?"老周急得跺腳,"那是村民走了三十年的道!"
"水浸土松處,必先崩。"肖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孫子兵法·地形篇》里說的。"他指著后坡那片泛著水光的土,"你看,那邊草都往下塌了半寸——"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悶響,剛才還平整的坡面突然裂開道縫,混著樹根、石塊的泥漿"嘩啦啦"沖下來,正砸在他們方才要走的山道上。
老周盯著那堆還在冒煙的泥土,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救生衣:"要晚半小時......"
"所以現在不是說'要晚'的時候。"肖鋒扯過旁邊民兵的擴音器,金屬喇叭冰涼刺手,"婦女兒童先上卡車!
老人們跟緊我!"
凌晨兩點,最后一批老人被送進臨時安置點時,肖鋒的聲音已經啞得說不出話。
陳阿婆的小孫子攥著他的衣角不肯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叔叔你別死,我媽說你是好人......"
肖鋒蹲下來,想摸摸孩子的頭,手卻抖得厲害。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腿早沒了知覺——從跪祠堂到指揮轉移,整整八個小時,膝蓋舊傷在雨水里泡得發腫,指尖觸碰皮膚,竟像摸到一塊冰冷的石頭。
"我不死。"他啞著嗓子笑,用盡力氣捏了捏孩子的手,掌心傳來孩子手心的溫熱與汗濕,"等天晴了,叔叔帶你們看新房子。"
天快亮時,雨勢終于小了。
肖鋒蜷在臨時帳篷的行軍床上輸液,手背被扎了三針才找到血管,針尖刺入時傳來一陣鈍痛。
老周蹲在帳篷口,往搪瓷杯里倒熱水,水汽氤氳,模糊了他臉上的溝壑:"你圖啥?
為了個筆試,把命搭進去?"
肖鋒望著帳篷外漸亮的天色,想起八年前那個雨夜——周梅把他的簡歷摔在地上,說"你這種沒背景的,這輩子也就這樣"。
那時的雨也這么大,他蹲在樓道里改了一夜方案,雨水從破窗戶灌進來,凍得他直打擺子。
"圖下次他們信我。"他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們信我,就能少死幾個人。"
帳篷外突然響起喧鬧聲。
老楊的大嗓門混著此起伏的"讓開","肖主任呢","我們送雞蛋來的"。
護士舉著"禁止喧嘩"的牌子往外趕人,卻被一個舉著錦旗的老頭攔?。?我們就看一眼,就一眼!"
肖鋒剛要坐起來,手機在枕頭下震動。
他摸出來,屏幕上"蘇綰"兩個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我改簽機票回來了。"蘇綰的聲音帶著疲憊,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你這次,真的不一樣了。"
肖鋒望著帳篷外晃動的人影,忽然笑了。
他聽見蘇綰翻文件的聲音,還有她輕聲說的"基層干部心理韌性評估"——她總說要懂他,不止于政策。
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滴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
帳篷外,老楊的聲音越來越近:"讓開!
我們給肖主任送土雞蛋,他昨晚......"
"噓——"有人壓低聲音,"肖主任剛睡著。"
肖鋒閉了閉眼,把手機貼在胸口,屏幕的微光映在心口,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
雨過天晴的風掀起帳篷一角,他看見遠處山巒的輪廓,像極了八年前那個被羞辱的夜晚。
只是如今,他終于能撐起一方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