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鋒的鋼筆尖在筆記本“虛實篇”旁頓住時,窗臺上的綠蘿葉尖正往下滴夜露——那滴水懸在葉緣,顫了兩顫,終于墜落,在桌角濺開一粒微不可察的濕痕。
他盯著新批注的“敵人不怕你查清,怕你不再追問”,墨跡未干,像道新劃的傷口,在臺燈下泛著幽微的藍光。
指尖無意識撫過那行字,紙面粗糙的纖維刮著指腹,留下細微的刺感。
凌晨三點的辦公室有股陳茶混著油墨的味道,他的指節抵著太陽穴,記憶突然涌上來——
八年前周梅把分手信拍在食堂桌上,聲音像鈍刀刮過瓷盤:“你這種軟蛋,一輩子掀不起風浪”;
三年前王總把假賬塞給他時拍肩笑,掌心滾燙黏膩,話音里裹著雪茄與酒氣:“小肖啊,會做事比會讀書有用”。
那些聲音在耳邊嗡嗡響,可此刻最清晰的,是手機屏保上母親的照片:她穿著社區調解員的紅馬甲,蹲在樓道里給吵架的鄰居分蘋果。
那件紅馬甲洗得褪了色,袖口還沾著一點面粉,她笑得眼角堆起細紋,仿佛陽光落在舊棉布上。
“媽教我的,理越辯越明。”他對著空氣呢喃,指尖摩挲過筆記本邊緣的毛邊——
這是本科時用了四年的本子,每一頁都記滿《孫子兵法》與法條的對照批注。
紙頁翻動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枯葉被風吹過石階。
窗外法桐葉沙沙響,像極了母親調解時的輕聲勸和,又像極了此刻暗處翻卷宗的動靜。
風從窗縫鉆入,帶著夜露的涼意,拂過他后頸的汗毛,激起一陣微顫。
晨光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投下細碎光斑時,肖鋒已經換好了洗得發白的藍襯衫。
布料貼著皮膚,略顯粗糙,領口扣得嚴絲合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熨得筆挺。
他把書面建議折進牛皮紙袋,封條上的“省紀委信訪室收”幾個字力透紙背,筆鋒如刀刻進紙纖維,留下凹陷的壓痕。
路過傳達室時,老陳掃了眼他手里的袋子:“肖主任這是又要搞大動作?”
他笑了笑沒接話,牛皮紙蹭過褲縫,窸窣聲像根弦,繃得人耳膜發顫,仿佛那袋子不是紙,而是裹著炸藥的引信。
省紀委信訪接待窗口的玻璃映出他的影子,襯衫領口扣得嚴絲合縫,只有喉結微微滾動——那是昨夜抽了半包煙的痕跡。
煙味還殘留在指縫,混著鋼筆墨水的鐵銹氣,沉在呼吸里。
接待員小吳接過材料時挑眉:“肖處長這建議,比我們寫的調研報告還細。”
他沒應聲,目光落在小吳身后的檔案架上,那里整整齊齊碼著帶編號的卷宗,最上層那本,封皮上赫然印著“731”。
那數字像一枚釘子,扎進他的視線,紙面泛黃,邊角微卷,仿佛被無數次翻閱過。
老周是在午休時打來的電話,聲音里帶著點壓抑的震動:“你這哪是建議,分明是給魚下餌。”
肖鋒站在走廊盡頭的消防梯間,聽著風聲灌進耳朵,金屬扶手冰涼刺骨,他握著手機,掌心卻滲出一層汗:“周叔,您說省紀委的案卷編號,能通過正常調閱流程被外人看到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接著是紙張翻動的脆響,像枯枝斷裂:“除非……調卷人做了手腳。”
暮色漫進辦公室時,蘇綰的來電像顆落在心尖上的石子。
他接起時,聽見她那邊有打印機的嗡鳴——省發改委的加班夜總是這樣,機器低吼著吐出一頁頁文件,像不知疲倦的織布機。
“今天你去省紀委了。”她的聲音裹著冷氣,仿佛從空調出風口直接吹進耳道,“我在信訪系統看到了你的材料編號。”
肖鋒捏著鋼筆,筆帽上的劃痕硌得掌心發疼,金屬棱角嵌進皮肉,像在提醒他某種痛覺的真實:“綰綰,你信我就好。”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突然輕了,像片落在水面上的葉子,漾不起波瀾,卻沉得人心慌。
“我爸的案卷,當年只在案管科、審理室、信訪室流轉過。”她的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在敲他的神經,“三個科室的人,都簽過保密協議。”
肖鋒的筆尖在便簽紙上戳出個洞,洞周圍洇開墨漬,像朵畸形的花,紙背已微微凸起,仿佛那洞是通往某個隱秘通道的入口。
趙科收到復核結論時正對著電腦揉眼睛,郵箱提示音驚得他手一抖,咖啡潑在剛打印的《基層干部輿情應對手冊(初稿)》上。
褐色液體緩緩漫過“群眾監督”四個字,像一場無聲的污損。
“這肖鋒……”他翻著手冊,里面夾著群眾聯名信的復印件,每一頁都貼著便利貼,寫著“可作為考察參考案例”。
紙頁邊緣整齊,字跡工整,像一場精心布置的儀式。
直到老周敲開他辦公室的門,手里端著搪瓷杯:“你以為他在自證?他是在給組織鋪路。”
趙科盯著老周杯底沉著的茶葉,突然想起昨天在常委會上,肖鋒被誣告時只是站在人群最后,目光卻像釘進磚里的釘子,沉默卻不可拔除。
“他早把證據鋪成了路。”老周喝了口茶,熱氣氤氳中,聲音低沉如鐘,“所以不怕查,更不怕有人想掀路。”
紀檢談話室的熒光燈刺得阿強睜不開眼,他的袖口還沾著早餐店的油星——這是他被控制后第三次提審。
燈管嗡鳴,電流不穩地閃爍,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周梅讓我把轉賬記錄改成蘇主任的名字!”他突然哭出聲,鼻涕泡在人中抖,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她說只要搞臭你們倆,她就能上副處!還有張科長,他說‘這事上面有人點頭,查不出問題’……”
記錄員的筆停在半空,肖鋒站在單面鏡后,指節抵著下巴,鏡面冰涼,映不出他的表情。
他沒像往常那樣追問“上面是誰”,而是給老陳發了條消息:“調近三年蘇明遠舊案的調卷記錄,要手寫簽名的底單。”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的眼,里面燃著團火,比昨夜更旺,像極了母親當年在樓道里點起的那盞小燈。
深夜十一點,肖鋒的辦公室又亮著燈。
窗外的雨絲敲在玻璃上,細密而持續,像八年前那個雨夜——周梅的高跟鞋踩過積水,把他送的書摔在泥里,書頁吸飽了雨水,沉得像塊鐵。
手機震動時,他正翻著老陳剛送來的調卷記錄,尾號731的短信跳出來:“你查得越深,摔得越重。”
他盯著屏幕笑了,拇指按在回撥鍵上,提示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響起時,雨聲突然大了,仿佛天地都在應和那句威脅。
筆記本最后一頁新寫的字還沒干:“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勢。”墨跡在紙面緩緩暈開,像一張正在展開的網。
門被推開時,他沒回頭。
老周的聲音混著雨水的潮氣:“調卷記錄找到了,你看這個簽名——市紀委原辦公室主任李某,去年調去省里了。”
肖鋒的手指停在“李某”兩個字上,像停在根繃緊的弦上,紙面的纖維微微凹陷,仿佛那名字下一秒就會跳起來咬人。
窗外的雨幕里,隱約傳來汽車碾過積水的聲響,像極了有人踩著濕鞋,正往這里走。
次日廉政談話會的會議室里,趙科翻著材料夾,抬頭時正看見肖鋒推門進來。
主持人的聲音響起:“肖主任,面對誣告……”后半句被茶杯輕放桌面的脆響打斷,肖鋒低頭整理西裝袖口,目光掃過會議桌下的手機——屏幕暗著,卻像藏著團火,隨時要燒穿這層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