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政談話會的會議室飄著新換的檀香,青煙如絲,纏繞在吊燈邊緣,肖鋒推門時,膝蓋的舊傷被空調風一激,像一根銹鐵釘在骨縫里緩緩擰動,疼得他喉間發緊,舌尖泛起腥甜。
他扶著門框站定,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包邊,冷意順著手掌爬上來。
目光掃過橢圓桌前的十張面孔——主持人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裁紙刀;
左邊坐的是省紀委巡視組老周,指節粗糲,正無意識摩挲著茶杯邊緣;
右邊列席的趙科低頭翻材料,鋼筆尖在紙頁上戳出個小坑,墨點暈開,像一滴未落的血。
“肖主任,面對近期關于你‘作風不端、干預項目’的誣告,為何不第一時間澄清?”主持人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一閃,問題像根細針直接扎過來,帶著金屬的涼意。
肖鋒右手撐住桌沿,掌心傳來木紋的粗糲感,金屬拐杖在地面敲出輕響,回蕩在寂靜的會議室里,像一聲未落的鐘。
他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自己纏著繃帶的膝蓋上——
三天前為查民生項目塌方事故,他在暴雨里跪了三小時指揮救援,雨水順著眉骨流進衣領,冷得像刀刮,韌帶拉傷的疼此刻正順著腿骨往心口鉆,每一下心跳都牽動舊傷,像有根鐵絲在體內來回拉扯。
“因為我知道,清白不在嘴上,在證據鏈里。”他聲音有些嘶啞,卻像塊砸進深潭的石頭,震得滿室安靜,連檀香的煙都凝滯了一瞬。
趙科的鋼筆“啪”地掉在桌上,墨水濺上袖口,洇出一片深藍。
他抬頭時,正看見肖鋒微垂的眼睫下,那汪被壓抑的光——
和昨天常委會上被誣告時一模一樣,看似在人群最后,眼神卻像釘子釘進磚里,沉靜,卻不可拔。
散會時,空調突然發出“嗡”的一聲,像某種機械的嘆息,冷風卷著紙頁邊緣輕顫。
趙科擠在起身的人群里,手指在褲袋里攥著張紙,汗把邊角洇出褶皺,指尖發黏。
他假裝整理文件落在最后,等肖鋒走到門口時,快步跟上,把紙往對方掌心一塞就跑,后背蹭過門框時撞得生疼,肩胛骨撞上硬木,痛感直沖太陽穴。
肖鋒退到樓梯間,借著窗戶透進來的光展開紙。
光線灰白,照見紙頁邊緣的毛刺和紅筆圈出的“李某”二字,被圈了三圈,力道深得幾乎劃破紙背。
旁邊小字寫著:“和檔案室樣本比對過,運筆力度差0.3毫米,模仿的。”
他指尖摩挲著字跡,粗糙的紙面刮過指腹,想起老周昨天說的“李某去年調去省里”,突然明白趙科為什么敢遞這張紙——
這個總在中立邊緣徘徊的小科員,終于信了他說的“證據鋪路”。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蘇綰的微信視頻。
她的發梢沾著水珠,一滴順著鬢角滑落,砸在屏幕邊緣。
身后是檔案室泛黃的卷宗架,霉味仿佛透過屏幕滲出。
她指尖劃過屏幕,調出張交接清單照片,“當時協調的就是李某。”聲音低而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
肖鋒盯著照片里跳號的頁碼——第17頁直接跳到第19頁,中間像被人抽走了什么。
紙頁邊緣的撕痕清晰可見,像一道被刻意隱藏的傷口。
“這不是疏忽。”蘇綰的聲音突然冷下來,像冰層裂開,“是故意留的破綻,怕我們查不到。”
他望著手機里她眼底的暗潮,想起三年前在鄉鎮共研改革方案的深夜,她也是這樣,把數據拆成碎片再拼出真相,臺燈下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尊不肯低頭的雕像。
“我拍了照。”她舉高手機,鏡頭掃過卷脊上的灰塵,指腹抹過紙頁,揚起細小的塵粒,在光柱中浮游。
肖鋒的拇指按在屏幕上,仿佛能觸到那些被歲月浸黃的紙頁,聞到陳年墨與霉變紙張混合的氣息。
“做得好。”他說,“等我。”
深夜十點,肖鋒坐在辦公室里,把趙科的紙條、蘇綰的照片、老陳給的調卷記錄掃描件塞進牛皮紙信封。
紙頁摩擦發出沙沙聲,像蛇在枯葉上爬行。
他沒寫寄件人,只在附言欄用正楷寫:“請查近三年經李某手調閱的案卷,尤其是蘇明遠案關聯人員。”筆尖壓紙,留下淺淺凹痕。
“你這是借紀檢的手自查。”老周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的搪瓷杯飄著茉莉香,熱氣氤氳,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既不落把柄,又能把水攪渾。”
肖鋒封好信封,膠水的氣味刺鼻,“真正的陽謀不是掀桌子,是讓桌子自己塌。”
老周笑出了聲,茶蓋磕在杯沿上,清脆一響,“當年你在鄉鎮破政績造假局時我就說,這小子會玩。現在看來,玩得更精了。”
三天后,省紀委通報送到肖鋒桌上。
李某辦公室的電腦里發現數據恢復痕跡,其中一份文檔殘留著“周梅事可保,張某不可丟”的字樣。
字符殘缺,卻像刀刻進紙里。
他捏著通報的手頓了頓,指節發白,突然想起周梅的白月光張某——那個總在背后說他“書呆子不懂官場”的市發改委科長。
記憶里那張笑嘻嘻的臉,此刻浮現出陰鷙的輪廓。
“他們拿我當磨刀石。”他對著空氣說,撥通***的電話,“老李,幫我理理張某近年經手的項目,重點查資金流向。”
手機剛放下,微信提示音響起。
蘇綰的消息彈出來:“我爸當年被構陷,是有人篡改證人筆錄。”
語音里沒有情緒起伏,卻像刀刃擦過玻璃,冷得讓人起栗,“這次,我不想再等別人替我們說話。”
肖鋒盯著屏幕,指腹在“發送”鍵上懸了三秒,指尖微微發燙。
“那就一起寫規則。”他按下發送,起身翻出筆記本,在扉頁“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勢”下方,添了行新字:“善戰者致人,善治者立法。”筆尖頓了頓,墨跡滲開,像一顆落定的棋。
月光透過窗戶鋪在桌上,照見他膝蓋上滲出的血漬——剛才起身時,繃帶蹭到了桌角,布料與木刺摩擦,血珠慢慢洇開,像一朵暗紅的花。
他卻沒察覺疼,只望著窗外的夜色,那里有更濃的暗潮在涌動,風穿過樓宇,發出低沉的嗚咽。
手機突然震動。
尾號7371的陌生號碼,短信只有一句:“你以為你在查案?你只是別人劇本里的配角。”
肖鋒盯著屏幕,嘴角慢慢揚起,像刀鋒劃開夜色。
他摸出鋼筆,在筆記本最后一頁重重寫下:“好啊,那我就把配角演成主角。”筆尖刺破紙背,留下深痕。
窗外的風掀起窗簾,吹得桌上的通報紙頁嘩嘩響,其中一頁飄落在地,“張某”兩個字正對著他的鞋尖,像一聲無聲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