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組織部的電話掛斷后,肖鋒捏著手機的指節微微發白,金屬外殼被攥得發燙,指腹摩挲著屏幕邊緣那道細小劃痕——那是上周在檔案室翻查張某資料時磕的。
窗外的月光斜斜切進來,在他膝蓋的繃帶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陰影,像一道未愈的舊傷口。
陰雨天里,那處槍傷總隱隱作痛,濕冷的空氣仿佛滲進骨髓,可此刻,心跳如擂鼓,震得整條右腿都麻木了。
門被敲響時,他正盯著桌上那頁飄落在地的“張某”文件,紙角卷起,沾著一點泥灰,像是被人匆忙踩過又踢開。
趙科的臉從門縫里探進來,額角沾著細汗,發絲黏在皮膚上,喉結上下滾動,左手還提著半涼的豆漿,杯壁凝著水珠,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關上門,背抵著門板,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走廊盡頭的監控:“肖處長。”
“剛在電梯里聽見周部長跟張主任說,您的正式調令是去柳河村當第一書記?!?/p>
肖鋒的瞳孔微微一縮,耳膜嗡地一響,仿佛有根針從太陽穴刺入。
柳河村他知道,南江市出了名的“爛攤子”——集體資產流失、扶貧資金窟窿、青藤會勢力滲透,三任第一書記要么被擠兌走,要么被拖下水。
但他面上只垂眼摩挲著膝蓋的繃帶,指尖觸到紗布粗糙的紋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鐵皮:“組織部的安排,我服從。”
趙科急得直搓手,掌心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指甲邊緣泛紅:“您沒聽出來?這不是提拔!上回您查張某公司的事,早把有些人得罪死了——
柳河村就是個流放地,等您把那灘渾水攪臭,正好借機……”他突然噤聲,喉結動了動,像是吞下一句命案。
他從西裝內袋摸出張皺巴巴的便簽紙,紙面帶著體溫,邊角卷曲,拍在桌上時發出“啪”的輕響。
“這是我從部務會記錄里抄的,柳河村的‘特殊情況說明’。”
便簽上的字歪歪扭扭,藍黑墨水洇開,像一群掙扎的螞蟻,卻刺得肖鋒眉心發緊。
他掃過“歷史遺留問題復雜”“不宜安排重要干部”等字眼,指尖在“青藤會”三個字上頓了頓,紙面粗糙,摩擦著指腹。
抬頭時,他已換上一副云淡風輕的笑,嘴角微揚,卻沒到眼底:“正好養傷?!?/p>
趙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三秒,呼吸放輕,突然重重嘆了口氣,那聲音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這個總把“組織原則”掛在嘴邊的小科員,此刻竟伸手扯了扯肖鋒的衣袖,布料摩擦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指尖帶著汗意。
“您要是需要……”他又咽了回去,喉結一滾,抓起桌上的豆漿杯轉身就走,杯底在桌面劃出一道水痕。
臨到門口,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明早八點,我在部里側門等您拿調令。”
門“咔嗒”一聲關上,鎖舌咬合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肖鋒展開便簽紙,在“青藤會”下方畫了個圈,鋼筆尖刺破紙張,發出“嗤”的一聲,墨點濺開,像一滴凝固的血,在桌面壓出道淺痕。
他想起三天前***發來的錄音——“周梅就是個棋子,現在該棄了”,電流雜音里,那句話像刀片劃過耳膜。
原來這盤棋,早從四年前就開始下了。
村民大會那天,柳河村村部的破電扇“吱呀”轉著,扇葉積滿灰塵,每轉一圈,就抖落幾?;倚?,在斜照的陽光下如塵霧般飛舞。
肖鋒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布料貼著后背,已被汗水浸出一片深色。
他瘸著腿走上土臺時,木板“咯吱”作響,臺下傳來零星的嗤笑,夾雜著瓜子殼被咬碎的“咔嚓”聲。
老魏派來的聯絡員坐在第一排,翹著二郎腿嗑瓜子,油亮的發梢沾著片草屑,陽光照在上面,泛著微黃的光。
“各位鄉親?!毙やh翻開扶貧資金臺賬,紙頁泛黃,邊角卷曲,指尖停在“村級誤工補貼”那頁,故意皺起眉,嗓音低沉,“這數字我看不懂啊——王嬸家上個月就干了三天活,咋記了七天?”
臺下炸開一片議論,像鍋燒開的水。
聯絡員的瓜子突然停在嘴邊,瞇眼盯著他,嘴角的笑意僵住。
肖鋒卻像沒看見似的,撓了撓后頸,指甲刮過皮膚,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這人笨,要不大家跟我一塊兒看?”他把臺賬往臺前一推,動作帶得桌上的搪瓷杯晃了晃,杯壁“?!钡刈采吓_面,潑出半杯涼茶,褐色的水漬在賬本上暈開,像一道無聲的控訴。
聯絡員“噗”地笑出聲,重新翹起二郎腿,鞋底沾著泥,輕輕晃著。
他身后的幾個青壯漢子也跟著笑,其中一個拍著大腿喊:“肖書記這文化水平,還不如我家娃!”聲音粗糲,震得窗玻璃微微顫動。
散會后,肖鋒蹲在村部后墻根兒抽煙。
風卷著稻草香和泥土的濕氣吹過來,帶著遠處牛棚的腥臊味。
他望著聯絡員鉆進黑色轎車揚長而去,尾燈在土路上劃出兩道紅光,引擎聲漸遠。
指尖的煙灰簌簌落在洗舊的褲管上,燙出幾個小洞,布料焦糊的氣味鉆進鼻腔。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蘇綰的消息:“柳河村的老槐樹,有三百歲了?!迸鋱D里,虬結的枝干間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清光緒年間立”,字跡斑駁,像被歲月啃噬過。
他對著屏幕發了會兒呆,把煙蒂按進泥里,火星“滋”地熄滅,留下一縷青煙。
從那天起,柳河村的人都看見新來的肖書記按時打卡、幫張奶奶提水、陪李大爺下象棋,偶爾在村部抄文件,鋼筆尖在紙上劃拉得沙沙響,像春蠶啃葉。
可誰也沒注意到,他抄的不是政策文件,是三年來所有村級賬目的流水號;更沒人發現,每晚他鎖上村部后,會打著手電筒翻出地窖里的舊檔案——
那些落滿灰的牛皮紙袋,藏著被人刻意遺忘的“村級誤工補貼”發放表。
“陳會計。”第七天傍晚,肖鋒堵在村部門口。
小陳抱著個藍布包正要走,聽見他的聲音渾身一僵,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粉色U盤,塑料外殼泛著廉價的反光。
他彎腰幫她撿,指尖觸到U盤時頓了頓——這東西太新,和她磨破邊的布包格格不入,像一顆誤入貧瘠土壤的糖果。
“我想問問……”他把布包遞給她,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一只受驚的鳥,“三年前四月的誤工補貼,領款人簽字是‘王有?!?,可王大爺說他那年四月在縣城住院?!?/p>
小陳的睫毛劇烈顫動,眼底迅速漫上水霧,呼吸變得急促。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
肖鋒看著她泛紅的眼尾,想起自己剛被周梅羞辱那晚,蹲在出租屋地上撿碎簡歷的模樣——都是怕被碾碎的人,才會把棱角藏得那么深。
“你怕不怕?”他突然問。
小陳猛地抬頭,眼淚“啪嗒”掉在布包上,濕出一小片深色。
肖鋒關緊村部的門,U盤插進老掉牙的臺式機時,屏幕閃了閃,發出“嘀”的一聲,風扇嗡嗡啟動。
當資金流向圖在Excel里鋪展開時,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胸口起伏,指尖在鍵盤上微微發抖——
縣財政局的撥款到鄉鎮賬戶后,七成資金會被“預撥”到青藤會的合作社,半年后才“結算”,期間產生的利息,竟全進了個尾號8888的私人賬戶!
他抓起外套沖出門,迎面撞上抱著一摞紅薯的李嬸。
老人顫巍巍遞來兩個:“肖書記,自家種的,甜。”他接過時,李嬸的手在他手背上快速拍了兩下——
粗糙的掌心,帶著泥土的顆粒感,這是三天前他幫她找土地確權證底冊時,兩人約好的暗號。
深夜,村部的臺燈暈著暖黃的光,燈罩邊緣積著飛蛾的尸體。
肖鋒在筆記本上寫下“小陳”,畫了個星號;又添上“李嬸”,旁邊注“土地底冊”;最后寫上“李所長”,括號里是“去年處理過合作社圍堵村部事件”。
窗外蟲鳴漸密,蛙聲與蟋蟀聲交織,像一張無形的網。
他翻到扉頁,“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勢”的字跡旁,新寫的“善戰者致人,善治者立法”墨跡未干,筆尖在紙上留下微小的凹痕。
手機突然震動,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柳河村的土,埋得住秘密,也埋得住人?!?/p>
他盯著屏幕看了足有一分鐘,呼吸平穩,指尖卻微微發冷。
然后撥通老周的電話。
“幫我查件事?!彼﹃P記本的硬殼封面,皮革紋理摩擦著指腹,“青藤會有沒有人做村級財務軟件運維?”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老周的聲音突然低了八度:“你這是……”
“建棋盤?!毙やh望著窗外的老槐樹,月光透過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他筆記本上那些名字和線索,“我需要知道,他們的手伸到了多深。”
掛了電話,他翻開筆記本新頁,在“可信名單·一期”下畫了道粗線,筆尖用力,紙面微凹。
遠處傳來夜歸的狗吠,一聲接一聲。
他站起身,把U盤和土地底冊鎖進鐵皮柜最底層,鎖舌“咔噠”咬合。
洗舊的藍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藏在腰間的錄音筆——那里面,是今天和李所長的對話:“您說合作社總改財務系統?巧了,我也覺得這軟件有問題?!?/p>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肩頭,斑駁的光影在襯衫上跳動,把褶皺照得一清二楚。
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露出里面別著的鋼筆——筆帽上沾著點墨跡,像是剛寫過什么。
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清脆的“叮鈴”劃破晨霧,是小陳騎著車過來了,藍布包在車筐里顛得歡快。
肖鋒彎腰撿起片落葉,夾進筆記本,扉頁上的新批注在晨光里泛著墨香:“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