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朕要的就是這個!”
御案之側,不知何時已立起了數面巨大的屏風,將偌大的空間隔斷成一個個區域。
屏風最上頭,用清晰的楷書寫著:內閣、兵部、禮部、吏部……乃至太常寺、大理寺等衙門名稱,幾乎囊括了整個中樞體系。
而在部門名稱的下方,則稀疏地貼著幾個巴掌大小的冊子。
周鈺站在朱由檢身側,一雙明眸中滿是好奇。
她看著朱由檢走到兵部那面屏風下,伸手取下了最頂上的一個冊子。
她忍不住湊近了些,冊子封皮上,寫著“崔呈秀”三個字。
朱由檢將冊子翻開,周鈺也跟著看去,只見上面蠅頭小楷,記錄得清清楚楚:
“崔呈秀,籍貫直隸順天府薊州。”
“萬歷四十一年登癸丑科進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后都察院政……”
“天啟四年九月,時任左都御史高攀龍以貪污劾之,吏部尚書**星擬貶謫。”
“呈秀大窘,夜走魏逆所,叩頭乞為養子。”
“天啟五年正月,魏逆中旨即言呈秀被誣,復其官。”
……
一筆一劃,從任職履歷,到投靠派系,再到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全都寫得一清二楚,詳盡備至。
“非常不錯。”朱由檢轉頭,贊許地拍了拍新任司禮監掌印高時明的肩膀。
高時明連忙躬身:“都是陛下高瞻遠矚,奴婢只是依旨辦事。”
他又連聲稱贊:“先萬歷爺時,張太岳就有進職官書屏十五合”
“然其中僅有籍貫、出身,卻無陛下這等精細,連任職履歷,重大事件也記載其中。”
“如此一來,就如同掌上觀文,滿朝文武、賢與不賢,利益糾葛,盡在方寸之間矣。”
朱由檢對這馬屁興致缺缺,目光掃過那一片片屏風,“后續就按這個方法。”
“先把四品以上京官、科道給事中、兩京十三道總督、巡撫的信息都填充上去,其余往下的,再慢慢來。”
“再準備些紅、綠兩色的布帶,朕后續有用。”
高時明雖有不解,但還是立刻點頭應下:“奴婢遵旨。”
周鈺終于按捺不住好奇,輕聲問道:“陛下,準備布帶是要用來做什么?”
朱由檢聞言,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官兒太多了,朕恐怕記不住。后續有犯錯的,就在他的冊子上貼一條綠帶”
“有立功的,就貼一條紅帶。”
“連續大紅的,就讓他一飛沖天,連續綠色的……”
說到這里,想起前世經歷的朱由檢,發自內心地切齒道——就讓他退市處理!
他話說到此處,便含糊而過。
話鋒一轉,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說起來,朕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給愛妃去辦。”
周鈺聞言,頓時心頭一緊,連忙收斂心神,認真地看著朱由檢。
這幾日,她親眼看著夫君在談笑間縱橫捭闔,反手便將那氣焰滔天的九千歲魏忠賢逼得自縊。
接下來又拿捏人心,硬生生把幾個不同立場的人強行捏成一個班子。
他的手段之高明,看得她眼花繚亂,心中早已是崇拜不已。
如今夫君有事托付,她心中既緊張又激動,暗暗給自己打氣:阿鈺,你一定可以!
“陛下請講,臣妾定當竭盡全力!”
朱由檢微微一笑。
“現在殿中執勤的侍衛,一半是宮中舊人,一半是昨日從信王府調來的旗尉,朕讓他們兩兩結對值班。”
“但朕還是不太放心,需要愛妃替朕好好篩上一篩,務必查清每個人的出身、背景、人際關系。”
“然后將確定清白的人員,其家屬一體接到京畿的皇莊同住,配以田地,以安其心。”
他轉頭對高時明道:“這個皇莊,你來安排,切勿讓那些腌臜貨色,再行貪污暴虐之事,影響了朕的拳拳之情。”
高時明心中一凜,立刻應道:“奴婢明白。”
朱由檢又轉回頭,目光落在周鈺身上:“等宿衛篩查完畢后,尚膳監、御藥房、御前牌子、打卯牌子……這些要害人物,也要一一如此處理。”
他故意沉下聲音,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此項重任,事關朕與你的身家性命,愛妃……可能擔得?”
周鈺被這股氣勢所攝,緊張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不自覺大聲喊道:“妾……本宮自是擔得!”
喊出來才發覺自己聲音都有些變調,臉頰瞬間漲得通紅。
朱由檢被她這可愛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殿內原本緊張的氣氛頓時一松。
他對高時明說:“愛妃之前未曾理事,大伴要多加幫襯,但切不可全部代勞,懂嗎?”
高時明躬身笑道:“奴婢省得。”
就在這時,高時明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
“陛下,自今日一早,已有十幾份題本入宮,司禮監已做了歸類,您看……是不是現在過目?”
周鈺一聽是朝政大事,連忙板起小臉,學著自己想象中賢德皇后的模樣,屈膝行禮道:“后宮不可干政,臣妾先告退了。”
她剛要轉身,卻被朱由檢一把拉住手腕。
“愛妃留下便是,這些事,你早晚也得知道。”
朱由檢的笑聲讓周鈺的臉更紅了,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站回他身邊。
“呈上來吧。”朱由檢對高時明說。
很快,高時明與幾名司禮監太監便將一摞題本呈了上來。
“陛下,這第一類,是彈劾的,共計有九本。”高時明稟報道。
“都彈劾誰?”
“吏部尚書周應秋有四本,刑部尚書薛貞三本,兵部尚書崔呈秀……九本皆有。”
朱由檢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都留中不發吧。”
他心中卻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沒想到自己一心要做救世主,結果做了皇帝后,處理的第一批公務,居然是和稀泥,玩起了“留中不發”的把戲。
高時明沒有絲毫意外,又舉起另一本奏疏:“陛下,這是陜西巡撫胡廷宴的題本,說的是……陜西邊軍欠餉之事。”
“欠餉”二字一出,朱由檢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頭皮一陣發麻。
他伸手接過題本,迅速瀏覽起來。
奏章上的文字觸目驚心:
臨鞏地區的軍餉拖欠已達五六年,數額超過二十余萬兩。
靖鹵邊堡的軍餉也拖欠了二三年不等。
固鎮的京運餉銀自萬歷四十七年至天啟六年,共拖欠十五萬九千余兩。
起初,士兵們只是典當衣物、變賣弓箭度日,如今已發展到賣兒鬻妻。
起初,他們還只是在街頭乞討,如今已有人擅自離隊逃亡。
起初,他們只敢私下議論,如今竟敢公開聚眾喧嘩
……奏疏的最后,胡廷宴幾乎是在泣血懇求,請朝廷速發拖欠餉銀,以穩定危局。
朱由檢在心中速算:20加15.9……這就是35.9萬兩的窟窿。
他又想起了自己剛到手的內帑……一百四十三萬兩。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直到此刻,那股獨屬于王朝末年的腐朽氣息,才真正地、如此真切地撲面而來。
“讓閣臣們票擬,”他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干澀。
“傳朕口諭,盡快籌措發餉,至少……先發一批下去,穩住軍心。”
“是。”高時明應下,又呈上另一本。
“陛下,山東巡撫李精白奏報,山東自六月以來大雨連綿,洪水泛濫,淹沒莊稼、沖毀房屋、溺亡百姓不計其數。”
朱由檢有點懵了。
他知道陜西馬上就要迎來連年大旱,可怎么也想不到,山東今年竟然是滔天洪澇!
他剛穿越而來才幾天不到,一直忙著組上任的第一個班子,對這個時代的救災措施一無所知。
是該直接發錢、發糧?還是免稅即可?這些措施又該如何落實,才能不被底下官員層層盤剝?
無數個問題涌上心頭,他卻一個答案都沒有。
“此條……亦交票擬,但不必發旨了。”
“最后一本緊要事,”高時明的聲音愈發小心。
“戶部尚書、督遼餉黃運泰奏報,言及山海關之馬草,過去向來于永平、薊州一帶召商買辦,其中轉運滋生弊端。”
“他建議,不如將召買的銀兩直接解送至山海關,就地采購,以節省靡費。”
朱由檢眉頭一皺,感覺這一條的邏輯不太對勁。
他仔細在腦中將這個流程過了一遍,很快便發現了問題所在。
這個問題的本質,是馬草這種物資需要從產地薊州、永平一帶,物理轉移到消耗地山海關。
黃運泰的法子,只是把“買馬草的銀子”送到了山海關,絲毫沒有解決馬草本身的運輸問題。
山海關本地可不產那么多馬草!
這法子,莫不是為了貪污方便吧?
要知道銀子一到遼東那些軍頭手上,他們買不買馬草,買多少,外人誰能說得清楚?
他心中有些拿不定,決定還是不動聲色,先看看那幾位新任閣臣的成色如何。
“知道了,一并送去票擬。”
高時明后面又稟報了一些烈婦旌表、戶部朱印之類的小事,朱由檢只是隨意聽著,心思早已不在此處。
待太監們都退下后,他緩緩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圖》前,周鈺安靜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地圖上緩緩移動,在陜西和遼東之間逡巡,只覺眼前迷霧重重,千頭萬緒,不知從何下手。
最終,他的手指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在北京城的位置上一點。
“無妨。”他轉過身,眼中已沒了迷茫,只剩下前世千錘百煉而來的斗志。
“明天,就讓朕來看看,這大明最聰明的一批人究竟是什么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