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寅正二刻。
左掖門側(cè)的直房小屋,散發(fā)著微弱的燈光,抗拒著整個紫禁城濃厚的夜色。
房中,今日居然無人在等候時打盹,等候上朝的文臣三三兩兩全在閑聊。
幾名給事中聚在一處,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話語里的興奮與激動。
“聽說了嗎?就在昨日,陛下登基不過半日,魏逆就自縊了”
“什么自縊,分明是……”說話的人眼眉挑動,傳達(dá)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君英明果決,真乃我大明之幸!”有人由衷贊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色。
但也有人眉頭緊鎖,帶著幾分憂慮:
“只是……這場風(fēng)波怕是小不了。”
“閹黨樹大根深,盤根錯節(jié),真要一體清算,朝堂怕是要大換血,不知要牽連多少人。”
“怕什么!”一個給事中嗤笑一聲,聲音不自覺放大。
“閹黨勢大的時候,我等同年被斥,恩師下獄,何曾見他們手軟過?”
“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也該輪到他們嘗嘗這滋味了!”
“我輩清流,如今正是坐看其敗之時。”
話音剛落,便有人接茬,幸災(zāi)樂禍地說道:
“說起來,那崔呈秀號稱五虎之首,這下怕是……嘿嘿,不知會是個什么下場。”
眾人正議論得起勁,突然,正對著門口的一名給事中臉色一變,用力咳嗽一聲。
屋內(nèi)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眾人心中一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道高大而陰沉的身影,正默然立于門外,仿佛已站了許久。
來人,正是時任兵部尚書,崔呈秀。
他身著緋紅官袍,腰間的金鑲玉帶在燈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澤。
房內(nèi)各人紛紛起身寒暄,卻少了幾分往日的熱情。
“見過崔部堂。”
“部堂安好。”
問候的聲音此起彼伏,崔呈秀卻像是沒有聽見。
他徑直從眾人面前走過,找了個空位坐下,就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房中眾人如坐針氈,只覺得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咚——!”午門上一聲沉悶的鼓響,宮門緩緩打開。
眾人精神一振,紛紛整理衣冠,魚貫而出,在右掖門前分班站定。
崔呈秀正在班次前列,抬頭望去,對面左掖門也已洞開,門中影影叢叢,卻看不清人臉。
“嗡——!”午門上再一聲鐘鳴,頓時左右掖門文武齊齊動身。
眾臣入午門,過會極門,終于來到文華殿前的廣場之上,百官稍作整理,靜候早朝。
站在崔呈秀身側(cè)的,是刑部尚書薛貞。
他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焦慮,身子微微側(cè)傾,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急切地問道:“少華兄,事已至此,如今如何是好啊!”
崔呈秀依舊閉目養(yǎng)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薛貞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再說些什么,糾儀官已經(jīng)投來凌厲的目光,厲聲呵斥道:“肅靜!”
班列中最后一點(diǎn)竊竊私語也消失了。
晨風(fēng)蕭瑟,吹動著官袍的下擺。
終于,一名內(nèi)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劃破長空。
“陛下升座——!”
緊接著,是一聲清脆鞭響。
“跪——!”
“叩——!”
山呼萬歲之聲,響徹云霄。
禮畢,眾位官員升殿奏事。
內(nèi)監(jiān)再次高聲唱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話音落下,文華殿內(nèi)一時格外安靜。
朱由檢靜靜地坐在龍椅上,俯瞰著階下群臣。
舞臺已搭,燈光就位,只是究竟誰會上臺?
一名末班官員出列,躬身一禮。
“臣,兵科都給事中楊所修,有本奏!”
楊所修快步上前,語氣昂揚(yáng)。
“兵部尚書崔呈秀,工部尚書李養(yǎng)德,太仆寺少卿陳殷,巡撫延綏,右都御史朱童蒙等四人,俱都奪情非制!。”
“先時以國事危急,四人奪情,如今國事漸緩,理應(yīng)斥之回鄉(xiāng)丁憂!”
你這火力太輕了啊,這是害怕跟錯節(jié)奏嗎?
居然只敢拿丁憂奪情之事來做臺腳,還拿了其他三個人一起做遮掩。
無趣之極,想投機(jī)卻不敢下注,你這樣怎么進(jìn)步啊。
“此事朕知道了。”朱由檢淡淡開口,“還有其他上奏嗎?”
他平靜的聲音,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湖心,讓殿中瞬間泛起漣漪。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百官壓抑的呼吸聲,和朝靴官服無意識間摩擦的細(xì)微聲響。
所有人都預(yù)感到,真正的大戲,即將開場。
果然,末班又一名官員轉(zhuǎn)出。
“臣,云南道御史楊維垣,劾兵部尚書崔呈秀!”
楊維垣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帶著一絲快意。
“崔呈秀身為兵部尚書,結(jié)黨營私,拔擢私親!”
“其門下走狗吳淳夫,昔日不過一介郎中,只因替他攻訐舊輔馮銓,竟在兩年之內(nèi),平步青云,官至工部尚書!”
“其弟崔凝秀,一介武夫,不經(jīng)選試,便直升浙江總兵!”
“呈秀寵妾之弟蕭惟中,樂戶賤民,竟一夕提拔為密云車營都司!”
“如此任人唯親,蠹國害民,置我朝選官制度于何地!臣請陛下,嚴(yán)懲此獠,以正視聽!”
楊維垣的彈章仿佛是一個信號,迅速點(diǎn)燃整個大殿的氛圍。
他話音一落,許多人陸續(xù)出列。
“臣,戶科給事中殷國璋,劾吏部尚書周應(yīng)秋、工部郎中湯齊!”
“臣,巡按直隸御史賈繼春,劾兵部尚書崔呈秀!”
“臣,兵科給事中許可征,劾兵部尚書崔呈秀!”
“臣,禮科都給事中吳弘業(yè),劾吏部尚書周應(yīng)秋!”
“臣,御史吳尚默,劾刑部尚書薛貞!”
……
一時間,彈劾之聲此起彼伏,一個又一個官員出列,慷慨陳詞,其數(shù)量居然比昨晚遞入宮中的還要多出倍余。
朱由檢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無聲地敲擊著。
他看著殿下這場群臣齊心,眾正盈朝的戲碼,聽著他們慷慨激昂的陳詞,只覺得無比的荒誕。
陜西的軍餉,山東的災(zāi)民,遼東的戰(zhàn)火……這些真正關(guān)乎王朝命脈的事情,今日無人問津。
追逐著權(quán)力風(fēng)向的中立投機(jī)者,翻身清算的清流賢士,急欲切割的閹黨舊臣,錯綜復(fù)雜的人事糾葛在一起。
他這永昌帝君的第一場朝會,竟是如此熱鬧。
這可真是……何等的諷刺啊。
朱由檢緩緩地將御案上的筆筒拿起。
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窯青瓷,溫潤如玉。
可惜了。
他站起身來,猛地用力,將那筆洗朝著金階,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
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驚雷,瞬間炸響在死寂的殿中。
“夠了!國家之事不是如你們這般做的!”
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如寒冬的冰凌,掃過殿下群臣。
滿殿的彈劾聲、議論聲、呼吸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斷。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聲驚得渾身一顫,目光駭然地望向御座。
有幾名剛邁出半步,正準(zhǔn)備跟風(fēng)彈劾的官員,就那么僵在了原地,進(jìn)退失據(jù),臉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極點(diǎn)。
整個文華殿,死一般的寂靜。
朱由檢沒有理會他們,直接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內(nèi)閣首輔黃立極。
“元輔,陜西欠餉之事,昨日票擬,可有結(jié)果了?”
黃立極正在震驚之中,冷不防聽到皇帝點(diǎn)他的名字,身子下意識地一顫。
“回……回稟陛下。”
“臣昨夜已與兵部、戶部會商,太倉、常盈二庫空虛,所欠三十余萬舊餉實(shí)難全發(fā)。”
“經(jīng)多方籌措,可先發(fā)三月餉銀,共計五萬三千余兩,其中太倉先出兩萬,再從常盈庫中借墊三萬三千兩。”
朱由檢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處置還算穩(wěn)妥,先發(fā)一部分,至少別讓邊軍餓著肚子嘩變。
但這不夠,大明閣臣,肩上扛著的是大明兩京十三省,腦袋上抗的是天下億兆生民。
隨便裱糊一下,就覺得盡到職責(zé)了嗎?
“僅僅如此,還不夠。”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讓殿中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九邊之中,各邊欠餉情況如何?”
“連年拖欠的具體數(shù)目是多少?”
“除京運(yùn)銀外,地方民運(yùn)銀的解付情況又如何?”
“僅僅解付銀子就夠了嗎?陜西有旱災(zāi)傳聞,為何不見地方上報?”
“當(dāng)?shù)丶Z價如今究竟如何?銀子到了陜西,1月餉銀,能抵過去幾成支用?”
“這些事情,閣臣六部,都知道多少?”
黃立極的嘴唇微微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前面面對彈劾風(fēng)暴也無動于衷的崔呈秀,也終于抬起了頭,望向御座上的年輕新君。
殿中響起一片細(xì)微的騷動,許多官員交換的眼神中,都帶著難以言喻的驚駭。
朱由檢話到此處,頓了一頓,目光掃過群臣,聲音沉重了幾分。
“再則地方巡撫,任期不長,任內(nèi)往往能捂則捂,能拖則拖,等到事情真正呈報上來,多已是積重難返,糜爛到了極點(diǎn)。”
“所謂‘善治病者,治其未生;善治國者,治其未亂’,這才是稱得上是真正的賢相良醫(yī)。”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中樞若總是等到地方糜爛才行補(bǔ)牢之舉,國事何堪?天下何堪?”
群臣頓時騷然。
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此前一直養(yǎng)在深宮王府,不顯山不露水,只道是寬厚仁善。
誰曾想,他對九邊軍務(wù)、地方政事,竟能洞若觀火,一針見血?
這番話,這等見識,完全不像一個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反倒像一個浸淫政務(wù)多年的老臣!
一個念頭,不約而同地在許多人心中升起。
……莫非,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嗎?
朱由檢懶得理會這些震驚神色。
他叩了叩御案,將眾人喚醒。
“此事交由元輔和戶部尚書郭允厚負(fù)責(zé),可能辦得?”
黃立極與郭允厚趕忙出列,“臣等遵旨。”
“那山東水災(zāi)一事,又當(dāng)如何處置?”
黃立極定了定神,正欲回話。
朱由檢擺了擺手,一指次輔施鳳來,“事有專任,此事交由施鳳來領(lǐng)銜。”
施鳳來有些錯愕,但還是躬身出列。
“回陛下,此事已有慣例。著地方官府安撫,其本年秋糧,可允七成征收折色。”
朱由檢無法理解。
受災(zāi)后,不應(yīng)該是救災(zāi)、豁免糧稅嗎?
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夠成為賑災(zāi)手段?
所謂本色,即糧草,而折色,即白銀。
七成征收折色的意思,就是山東今年受災(zāi)地方,賦稅三成仍交麥、栗等,其余七成則交白銀。
他迅速回憶后世記憶,著實(shí)沒印象崇禎初年山東有過起義。
現(xiàn)在看來,他實(shí)在懷疑是天啟時清繳白蓮教起義后,把當(dāng)?shù)赜心芰Α⒂心懥康娜硕細(xì)⒐饬恕?/p>
不然他要是穿在山東,面對這坑爹世道,必定要起來反他娘的!
他沉吟許久,決定折色這事情沒弄懂,先不發(fā)聲。
但就算撇開折色本色,這件事情仍然顯露出此時明廷治政的荒謬。
“此事不妥。”
“李精白奏報時只說多地受災(zāi),淹沒莊稼,沖毀房屋,淹死的人畜不計其數(shù)。”
“然而究竟各縣受災(zāi)之情如何,生民田地產(chǎn)出如何?他們今年是否留有口糧,明年的種糧情況又如何?”
“六月以來暴雨,到如今三個月時間,朕堂堂山東巡撫,一省青天老爺,報上來的居然就一句不計其數(shù)嗎?”
“這等不計其數(shù)之語,放個黃口小兒都能上奏,還要他一個山東巡撫在這里做嬰兒之語嗎!”
朱由檢越說火氣越大,氣得一拍桌案。
這等蟲豸,真真彼其娘之。
就算朕愿意相忍為國,你也實(shí)在望之不似人類。
“去,山東巡撫李精白治災(zāi)一事庸碌無能,貼綠一次。”
高時明聽令行事,來到文華殿階下職官屏?xí)希瑢⒁粭l綠色布條貼到山東巡撫李精白的浮本上。
眾臣都是科考精英,居然第一時間就意識到貼綠的意思,頓時相顧悚然。
兩件事講完,殿中的氣氛已經(jīng)徹底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投機(jī)、清算、切割所交織出的狂熱與躁動。
現(xiàn)在,則是一種惴惴不安的敬畏與審視。
這,才應(yīng)該是天子臨朝的模樣。
歷史上崇禎初期就是太輕易被這股風(fēng)潮裹挾,以至于被文臣侵蝕了天啟收攏的事權(quán)。
用曉明哥的話說,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站上道德高地繼續(xù)肆意開火。
“爾等前面所劾,朕都已知道了。”
“但如今國事弊微,怎能事事以黨爭為先?”
“陜西欠餉,軍卒賣兒鬻妻,山東水災(zāi),生民顛沛流離,這等事情,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
“出列彈劾者十七人,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閹黨名錄,難道以為朕不知道嗎?”
“切割、投機(jī)、清算!朕看透了爾等的用心!”
“只是,不知這滿朝公卿,究竟幾人憂國,幾人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