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晚秋的天氣愜意之極。
翰林院中的老槐樹,枝葉繁茂,灑下一大片濃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但此刻樹下的氣氛卻比三伏天還要燥熱幾分。
幾位翰林官圍坐一圈,名義上是在品茶,其實句句離不開今早朝會。
“陛下今日之舉,實在神來之筆。”
“魏武燒書,莊王絕纓,其君王都是登臨已久,卻未想如此沖年天子,居然能作此寬宏大事。”
說話的是傅冠。
他一身月白色的杭綢直裰,纖塵不染,手中的湘妃竹扇骨溫潤如玉,襯著他那張養尊處優的臉,一派貴公子的從容。
“如此行事,實在有弄詭之嫌。”
接話的是新科狀元余煌,他眉宇深鎖,憂色重重。
“我等只知陛下在潛邸時,手不釋卷,以為是潛心于堯舜之道。誰曾想,竟是申、韓之術。長此以往,朝堂之上,怕是再無骨鯁之臣了。”
傅冠聽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笑,卻也懶得反駁。
旁邊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搶過話頭,卻正是孫之獬。
“然而正是如此,才可見陛下求治之心切!”
“昔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而如今陛下將舊事前塵勾銷,亦是為國朝而計。我等為人臣子,理當體察圣心才是。”
這一段話冠冕堂皇,只是從這貨色口中出來,就令人懶得接話。
眾位翰林不著痕跡對視幾眼,紛紛舉手請茶。
茶過一巡,一直默不作聲的華琪芳默默將各人茶水斟滿,這才突然抬起頭來,語氣中全是憧憬:“卻不知陛下何時再開經筵呢?”
“不知陛下何時再開經筵呢?”
此言一出,眾位翰林頓時為之心神顫動。
人人都言翰林清貴,其中之貴正在日讀侍講,近于君前。
如此一來憑風一躍,往往瞬間直上千里。
這比起在事務官任上兜兜轉轉,年年勘磨來得實在是快多了。
正當眾人心思百轉之時,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楊景辰,正亦步亦趨地陪著一位老者走了進來。
那老者,一身緋色官袍,精神矍鑠,正是今日朝堂上,被天子親口譽為“朕之魏征”的內閣大學士,李國普。
“李閣老!”
“轟”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方才的閑適蕩然無存。
這位,可是如今朝中第一等的熱灶!
他來翰林院做什么?
李國普的目光,如同實質一般,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的眼神并不凌厲,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讓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楊景辰在他身側,落后了精準的半個身位,臉上堆著謙恭的笑容。
“閣老,您瞧您,來之前也不說一聲,下官好去迎您。”
“是什么風把您吹到我們這來了?”
李國普沒有理會他的奉承,徑直走到石桌前,聲音平淡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景辰,老夫今日,是奉旨來向你借人的。”
“借人?”楊景辰臉上的笑容不變,心中急轉。
“不錯。”李國普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陛下有旨,命老夫即刻查閱天啟朝以來,所有因言獲罪、削籍貶謫的官員檔案,一一甄別,列出名單,以備起復!”
“以備起復”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小小的院落里炸響!
所有人都被這四個字震得頭皮發麻。
居然這么快嗎?這才是登基第三日而已!
這位新君行事是不是過于操切了一些?
但無論如何,眼瞧著一場新的風暴近在眼前。
而唯一上船的通道,就掌握在眼前這位李閣老的手中!
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差事了,這是一份天大的功勞,是一條通往權力中樞的登天之梯!
誰能參與其中,誰就能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政治大風暴中,分得一杯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了楊景辰的臉上,仿佛要將他燒穿一個洞。
孫之獬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幾乎是沖到了李國普面前,聲音激動得有些變形。
“閣老!閣老!陛下圣明!下官……下官愿為閣老分憂,萬死不辭!”
他那副丑態,讓周圍的同僚們紛紛露出鄙夷之色。
李國普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依舊沒有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楊景辰。
楊景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朗聲道:“為陛下分憂,乃我等臣子本分!翰林院人才濟濟,定不負閣老所托!”
他伸出手指,沉穩地點出三個名字。
“余煌,新科狀元,文采斐然,可為筆墨之選。”
“華琪芳,新科榜眼,性情沉穩,做事踏實,可為校對之選”
“傅冠,上一科榜眼,博聞強識,可為考據之選。”
他頓了頓,對著李國普一揖到底:“閣老,這三位,皆是我翰林院的棟梁之才。下官,可是把壓箱底的寶貝都給您了。”
被點到名字的三人,強壓著內心的狂喜,出列向李國普深深行禮。
李國普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卻忽然一轉,飄向了院子的角落。
吳孔嘉,正孤獨地站在邊緣處,與這里熱切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
李國普一時居然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了新君登基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時候他滿腔憤懣,卻又最終只是流于世俗。
而這位年輕的翰林,卻敢在那個時候,斗膽說上一句“景命維新,嘉與更始。”
好一個景命惟新,嘉與更始!
如今我欲澄清官場,又何妨一起試試你胸中塊壘!
思慮已定,李國普不再猶豫,他轉頭看向楊景辰,微微一笑。
“既然已有狀元榜眼,不如就將這乙丑科的探花,也一并讓給老夫,湊齊三鼎甲,如何?”
“嗡!”
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望向吳孔嘉。
吳孔嘉的身體猛地一顫,眼神全是迷茫。
他望向楊景辰,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景辰的腦子飛速旋轉,一時想不明白。
這吳孔嘉……
也無妨,小事一件,牽連不到我身上,先應了再說。
他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撫掌大笑道:“閣老說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一科三鼎甲,共襄如此新朝盛舉,理當如此!”
一旁的孫之獬眼見無人搭話,心中惶恐,一咬牙,就要再次出口自薦。
就在此時,一陣喧嘩聲,突然由遠及近而來。
眾人面面相覷,均是不明所以。
眼見得聲音越來越大,眾人紛紛涌出院門查看。
卻見東長安街上,不知何時已經人山人海,車馬斷行。
一隊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校尉,正組成一個人墻,護衛著中央。
而在那人墻之中,一塊巨大的牌匾,被八名力士抬著,緩緩前行。
陽光灑下,牌匾上四個燙金大字,反射著灼目的光芒——朕之魏征!
街道兩旁的吏部、工部、兵部衙門里,無數官吏沖到門口,伸長了脖子,臉上寫滿了震撼與羨慕。
“天子御賜牌匾!天啊,這是何等的殊榮!”
“李閣老……真乃我輩文臣之楷模,人臣之極啊!”
“此等君臣際遇,千古佳話,青史之上,必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儀仗隊一路鼓樂齊鳴,很快就穿過東長安街,一路往李國普家宅而去。
一路上引得無數百姓圍觀,許多孩童跟在后面奔跑歡呼,那“魏征來咯”的喊聲,響徹云霄。
翰林院的眾人,目送著儀仗隊一路遠去,被這股皇權天威的洪流,沖擊得心神搖曳,呆立當場。
許久,他們才如夢初醒,猛地轉過身,將目光投向了這場風暴的中心——李國普。
只見這位兩鬢微白的閣老,此刻嘴唇顫抖,已是滿臉淚痕。
他顫抖著,用那寬大的袍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哽咽。
“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肝腦涂地,亦難報萬一!”
說罷,他猛地轉向皇宮的方向,撩起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
那一聲悶響,仿佛敲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再起身時,他已恢復了內閣大學士的沉穩,只是那雙通紅的眼睛,依舊泄露了他內心的波濤洶涌。
“事不宜遲,我等即刻啟程,往通政司去!”
他對著楊景辰匆匆一拱手,便帶著那幾個被天恩砸中的幸運兒,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楊景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著李國普那仿佛瞬間挺拔了許多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漸漸遠去,幾乎快要看不見的儀仗,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
是羨慕?是嫉妒?還是……不甘?
他忍不住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大丈夫,當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