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砸開一朵朵細小的水花。
乾清宮內,一片靜謐。
徐應元、高時明、王體乾、田爾耕四人,安靜地垂手侍立在御階之下,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御案之后,朱由檢眉頭深皺,正在審閱伍長們遞交上來的考卷。
……
不多時,朱由檢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試卷。
他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將那份卷子略一思忖,便放在了左手邊那堆明顯矮上一截的卷宗之上。
做完這個動作,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向后靠在龍椅上,只覺得身心俱疲。
眼睛快要瞎了。
這是朱由檢最直觀的感受。
穿越至今,他批閱的奏疏、題本,不敢說是名家之手,那也至少是字跡工整的館閣體。
而眼前這批出自勇衛營伍長之手的試卷,則讓他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大明朝最真實的民間文化水平。
那叫一個……群魔亂舞。
首先是字跡,談不上任何書法,簡直就是狗爬,不,說狗爬都是抬舉了,有些字跡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仿佛隨時要從紙上越獄而出。
更有那放蕩不羈的涂改,一坨一坨的墨跡,讓本就不甚干凈的卷面更顯狼藉。
其次,是俗體字,或者說簡體字的大量運用。
“禮”寫成“禮”,“個”寫成“個”,“體”寫成“體”……
更關鍵的是!
同一個字,還可能有好幾種不同的簡化寫法,突出一個隨心所欲。
大明雖然書同文,同的只是繁體字。
民間自發演化的俗體字,卻是百花齊放,各有千秋。
朱由檢批閱之時,全靠著漢字的象形特點和上下文連蒙帶猜.
這感覺自己根本不是在閱卷,而是在做一篇篇完形填空。
最后,便是白話文的大量使用.
這倒是讓他這個來自后世的靈魂,感到了一絲親切。
但拋開這些卷面上的“不拘小節”,這些伍長們在答題內容上所展現出的東西,卻著實讓朱由檢感到驚訝,甚至是驚喜。
思想題的回答最為正常,幾乎所有人都義正言辭地表示,若是上官胡作非為,定要舉報揭發。
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勇猛的憨憨,下筆就是“俺必將這廝當場拿住了,解去與萬歲爺發落”,讓朱由檢看得忍俊不禁。
但他也只是看看就罷,真要是不做監管,這些底層出身的將官們,吃起兵血來和勛貴出身的也不會有太大區別。
而韓信擊龍且的這道戰略題,則最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案五花八門,簡直是一場民間智慧的大賞。
最常規的“蓄水半渡擊之”,居然已經算是平平無奇。
有提出佯敗誘敵,在密林處設下伏兵的。
有建議埋伏精銳,然后派人送女裝去激怒龍且,逼他憤而渡河的。
甚至還有個腦洞大開的,說要效仿孔明,在河對岸擺出空城計,活活嚇退龍且的大軍。
朱由檢越看越是眼熟,到后面幾乎啼笑皆非。
難怪后世傳聞,建州奴酋長最喜讀三國。
看來小說歸小說,那是真教東西啊。
這大明底層武官與奴酋努爾哈赤,莫非是共讀同一本兵書的嗎?
至于最后的后勤題和戰術題,反倒如他所料,糟糕得一塌糊涂,能給出清晰可行方案的,寥寥無幾。
就連他頗為看重的孫應元,單從這場考試來看,也未見得有何驚才絕艷之處。
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別的……
嗯,他就是那個提議送女裝給龍且的聰明蛋。
想到這里,朱由檢,不由得笑出了聲。
沉吟片刻,他收斂了笑意,目光看向徐應元,聲音平淡卻清晰地開口:
“勇衛營,即日起分設三部,共三名千總,全都空缺待定。”
“每部下設二司,共六名把總。孫應元,任第一司把總,其余五名把總之位,同樣空缺待定。”
“每司下設十隊,共計六十隊。隊官之職,便由這些人充任。”
說罷,朱由檢抬起手指,遙遙一指左手邊那堆“劣中選優”的試卷。
徐應元躬身向前一步,雙手拿過試卷,聲音沉穩:“奴婢遵旨。”
——是的,把總以上全員空缺,僅任命孫應元一人,就這還是后世青史加成的原因。
道理很簡單。
僅僅是一場校場比武,一場亂七八糟的御前考選,就涌出來千總、把總。
如果這些人德不配位怎么辦?
如果他們往后立下更多功勞怎么辦?
那些在九邊用命搏殺的隊官、精銳,入了京又會怎么看?
要知道三年一次的武舉進士,得中后也不過是授衛所鎮撫而已。
賞罰需有度。
這不是什么帝王心術,這只是最基本,最正常的管理學常識罷了。
朱由檢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著,繼續發問。
“營中盔甲、戰馬、營地等事,進度如何了?”
徐應元立刻回話。
“回稟陛下,營地已起了雛形,勇衛營三千余人,昨晚已先行入駐。”
“完備的營房,則還需十日方完工。”
“盔甲、兵械皆已從兵仗局調撥騰換為最新打造的一批。”
“只有戰馬較為緊張,眼下從原先四衛營、勇士營中將確有馬匹共一千二百一十三匹先行撥用。”
“其余缺額,還需再做調撥或采買才能湊齊。”
朱由檢沉吟片刻,再次下令。
“從明日起,所有勇衛營將士,嚴加操練,每五日中,二日陣型,三日習武。”
“所有隊官以上軍官,每日校練之后,入宮讀書。”
他微微一頓,臉上露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過來人的“惡趣味”。
他想起了后世那句讓無數莘莘學子聞風喪膽的口號。
三年高考,五年模擬。
全都給我卷起來!
“后續,每月一考,文化、武藝、軍略皆在其中。”
“考試不合格者,直接退回當伍長,再從伍長中重新選任隊官。”
徐應元對這場變革的開始一無所覺,只是點頭應是:“奴婢遵旨。”
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越過徐應元,落在了王體乾和田爾耕的身上。
“抄家之事,辦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