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之事,辦得如何了?”
朱由檢轉向王體乾和田爾耕兩人。
王體乾看了一眼田爾耕,主動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稟陛下。”
“奴婢自二十四日奉旨以來,已會同錦衣衛,將逆閹魏忠賢、客氏及其黨羽盡數抄家鎖拿。”
“其家中所藏金銀、田契、房產、古玩字畫等,皆已清點造冊,數目無算。”
他頓了頓,微微抬高了些許音量。
“經此一抄,方知其貪腐成性,蠹國害民,令人發指!陛下圣明燭照,洞察萬里,實乃大明之幸,蒼生之幸!”
朱由檢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伸出手:“冊子呈上來。”
“是。”
王體乾應聲,從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雙手捧著,由身邊的小太監轉呈至御案之上。
朱由檢接過冊子,隨手翻開。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梢便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冊子里的內容,竟然是用表格的形式呈現的。
一列列,一行行,清晰明了。
人名、金銀、田畝、文玩……各項分類,一目了然。
朱由檢的目光,忍不住從賬冊上抬起,用余光瞥了階下二人一眼。
王體乾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微微低著頭。
而他身旁的田爾耕,卻顯然有些緊張。
朱由檢心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種表格,他只在幾天前,讓王、魏、田三人交出閹黨名單時,親手畫過。
卻沒想過,王體乾竟能這么快就用在了這里。
這個馬屁……有點爽啊。
難怪能執掌司禮監長達七年,中間無論局勢如何變化,哪怕魏忠賢權勢滔天,他都始終屹立不倒。
是個聰明人。
不錯,朕就喜歡聰明人。
聰明人往往好用,識趣又怕死,再好不過了。
朱由檢心中念頭急轉,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一抬頭,目光便重新落回了冊子上。
他直接略過了前面那些繁雜的目錄,翻到了匯總金銀的那一頁。
第一行,便是魏忠賢。
【魏忠賢……抄沒金銀,共計二十四萬六千兩。】
嗯?
僅僅是這第一個數字,就讓朱由檢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二十四萬六千兩?
權傾朝野,號稱九千歲的魏忠賢,就抄出來這么點?
這和他預想中的數字,差得也太遠了!
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射向王體乾。
他甚至還沒開口,王體乾卻仿佛已經洞悉了他的心思,搶先一步說道:“陛下,可是覺得魏逆所抄銀兩,數目過少了?”
朱由檢不語,只是點了點頭,目光中的審視意味,更濃了三分。
王體乾迎著朱由檢的目光,不閃不避:“回稟陛下,奴婢與田指揮初查之時,也與陛下有同樣的疑惑。后經多方查證、審訊其管家仆役,方才明了其中原委。”
“魏逆自天啟三年掌權以來,確實貪贓枉法,聚斂了巨額財富。然其人……亦花錢如流水。”
“其一,先帝在時,為固圣寵,魏逆曾多次捐獻內帑,以助邊餉,前后不下十數萬兩。”
“其二,其人性喜奢華,講究排場。每次出巡,儀仗隊伍綿延數里,旌旗招展,扈從如云,耗費甚巨。”
“其三,他篤信佛教,在京城內外大修廟宇,廣塑金身,動輒捐贈數萬、十數萬兩白銀。”
“其四,為博取清名,他亦曾在京畿附近,捐資修橋鋪路,以示恩德。”
“如此幾番花銷之下,待我等查抄之時,其府中現銀,確實僅余二十四萬六千兩了。”
王體乾的聲音,平穩而清晰,每一個字都說得有理有據,仿佛是在陳述一個再明白不過的事實。
朱由檢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王體乾也坦然地回望著他,眼神清澈,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與躲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旁邊的田爾耕,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這壓抑的氣氛達到頂點之時,朱由檢的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笑容。
“哈哈……”
他笑了起來,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體乾,你做得很好。”
他溫和地說道:“查得如此細致,足見你的忠心與干才。以后在朕面前,不必再自稱奴婢了,稱內臣即可。”
這突如其來的夸獎和恩典,讓王體乾都愣了一下。
他連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謬贊!奴婢乃陛下家奴,萬不敢逾矩,內臣二字,實不敢當!”
朱由檢擺了擺手,示意他平身。
他的心里,其實并沒有完全相信王體乾的話。
魏忠賢花銷大,這是事實。
但究竟花銷到了何種地步,這筆賬,恐怕是說不清楚的。
但他相信,王體乾是個聰明人。
一個聰明人,不應該,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用如此拙劣的方式來糊弄自己。
就算他要貪,也絕不會從魏忠賢這塊最顯眼、最引人注目的肥肉上下手。
當然,最關鍵的是……
就算王體乾真的貪了,自己現在又能拿他怎么樣呢?
自己剛剛登基,元從班底全是歪瓜裂棗,只能如此借力打力了。
在真正屬于自己的親信班底建立起來之前,他只能任用他們。
哪怕,這只是暫時的。
“起來吧。”朱由檢淡淡地說道。
“謝陛下。”王體乾順從地站起身。
他仿佛看穿了朱由檢的心思,繼續補充道:
“陛下,魏逆雖現銀不多,但其田產、房產卻極為驚人。”
“除先帝賞賜的四千一百頃皇莊外,我等又在京畿各處,查抄出其兼并的良田一千六百余頃。”
“此外,奴婢已派人快馬加鞭,前往其老家河間肅寧,清查其族中田產,想來不日便有回報。”
“嗯,做得很好。”朱由檢贊許地點了點頭,“務必查清,不可遺漏。”
“奴婢遵旨。”
朱由檢的目光,重新回到賬冊上,繼續往下掃去。
【李永貞……抄沒金銀,共計五十二萬八千兩。】
看到這個數字,朱由檢的瞳孔,猛地一縮。
李永貞?
一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竟然比魏忠賢本人貪得還多一倍不止?
靠!難怪原主的信王府修了兩年都沒修好!
你是真的膽肥啊!
朱由檢繼續掃過剩下的名單。
【崔呈秀……八萬四千兩。】
【周應秋……七萬二千兩。】
再往下,便是許顯純、崔應元、倪文煥這些小嘍啰,所抄銀兩,從六千到一萬不等。
在冊子的末尾,王體乾還用朱筆,貼心地匯總了總額。
——一百零六萬七千四百六十兩。
一百零六萬……
朱由檢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
太少了。
實在是太少了。
在他最初的設想里,鏟除閹黨,怎么著也能抄出個三五百萬兩白銀。
卻沒想到如此之少。
遼東的軍餉,九邊的軍餉,西北的賑災,哪一項不是百萬級別的窟窿?
這點錢,撒下去,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數額相差如此巨大,絕不僅僅是魏忠賢花銷大就能解釋的。
是自己殺的人太少了?
朱由檢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但隨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為了穩定朝局,穩健過渡。
也為了避免東林黨人起復后,借著倒閹的旗幟,侵蝕自己的事權,他必須控制打擊的范圍。
甚至某種意義上,如今所謂的閹黨,反倒是最好用的。
但錢能多一點總是好的,后續還是要想個法子讓他們把錢吐出來,又不影響朝政的格局。
怎么做才好呢?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御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輕響。
就在這時,王體乾突然往前一跪,拜伏于地,“陛下,臣有罪。”
這一動作,瞬間就把殿內其余三人都驚住了。
朱由檢手指一頓,睜開了眼睛。
他瞬間明白了王體乾想要做什么。
“嗯?體乾罪從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