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的聲音,在空曠的武英殿內回蕩。
“你們之中,誰能為大明分憂?”
閣部重臣們,幾乎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誰敢出頭?
馬草折銀一事,看似不大,實則水深得很。
你要說馬草,你說不說弊政?
你贊同折銀,那銀子去了遼東怎么辦?
遼東更是一個危險,王之臣、高第哪個沒有說過遼東之事,但結果又是如何呢?
指出問題,你就要負責解決問題。
在現在這個環境下,你要去解決問題,你就是制造問題。
問題很難解決,難道制造問題的人還難解決嗎?
陛下真真乃是沖主,經驗淺薄,只說要做事,卻不知道這大明做事之難啊。
黃立極老僧入定,施鳳來眼觀鼻鼻觀心,唯有“大明魏征”李國普躍躍欲試。
但不等李國普開口接話,一道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臣,愿為陛下分憂!”
聲音洪亮,異常堅定,擲地有聲!
唰!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地射向了聲音的來源。
怎么是他!
楊景辰,萬歷四十一年進士,如今管著翰林院事,又因吏部左侍郎而暫代部事。
一個清貴官出身,閹黨背景,因為上司缺位才能參加今天這場會議的人。
他憑什么敢接這個話頭?
朱由檢卻沒讓這場面冷下。
他臉上笑容和煦,撫掌一嘆:“朕在信王府時,就時常聽聞楊愛卿公忠體國,勇于任事,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此乃謊言。
什么楊景辰,根本沒聽過……
他還是偷偷地瞄了一眼桌上的名牌,才知道這人職司名字。
不過這不重要,現在就是黃臺吉在他面前接過這話,他也得給足了面子。
但隨口一句話聽在楊景辰的耳中,卻不亞于天籟之音。
他只覺得一股熱血從胸中直沖頭頂,整個身子都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但他強行抑制住了內心的狂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眼神卻亮得驚人。
“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
“正所謂不知其源,則無以正其流?!?/p>
“臣今日愿為陛下剖此馬草之弊!”
朱由檢臉上笑容一收,伸手相請:“愛卿細細說來?!?/p>
楊景辰徐徐開口。
“啟稟陛下,國朝初時,九邊馬草來源,無外乎賦役,軍屯,秋青草三者而已?!?/p>
“先說賦役一事。”
“一束草,若折銀,其實不過數分(1兩=100分)”
“但若以本色起運,以五十束為一車,日需五錢,若以二十日計之,則所費升至十兩之巨!”
“因此弊政,是故如今馬草多已折銀繳納,本色征繳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朱由檢的臉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他原本身子還靠在椅背上,此刻卻是不知不覺地坐直了,身體微微前傾。
這個聞所未聞的楊景辰是什么人?難道真有料?
楊景辰見狀,心中更定,繼續說道:
“再則論軍屯征草?!?/p>
“其實此項可以略過不提,如今衛所敗壞,軍屯荒廢,屯田子粒銀都收不齊,何況馬草呢?”
“第三者,秋青草示例,更是名存實亡?!?/p>
“草場之生長,每年唯有夏秋兩季?!?/p>
“是故以往各邊鎮總會于秋季草肥之時,出兵割草,以備春冬之用?!?/p>
“但以如今各邊關之戰備、戰力,將士們又哪敢遠離關墻?”
“往往不過是將近處的草場割了,便匆匆退回,閉關自守?!?/p>
“所得之草,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朱由檢聽得越發認真,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所以,正是因為這三條路都走不通了,才有了召商采買之事,是嗎?”
楊景辰,躬身道:“陛下圣明!”
“正因賦稅、軍屯、秋青草三事日漸衰竭,而邊事卻愈發緊張,兵馬員額增多,此消彼長之下,馬草缺額,便愈發巨大。”
“是故,自成化年間以來,召商采買,逐漸成為主流?!?/p>
他說到此處,深吸了一口氣。
“微臣,今日便請為陛下,痛陳此采買之四大弊政!”
朱由檢這時竟是緩緩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對著楊景辰,鄭重地拱了拱手。
“請先生,為朕解惑!”
這一幕,讓殿中所有大臣,瞬間心中悸動。
天子離座,拱手問策,口稱先生!
這是何等的禮遇!
楊景辰更是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只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燒。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其一,時價不公,商人趨利!”
“既是召商采買,便需定時價。”
“此時價之定,多有反復。往時或一年一定,或一年兩定。”
“到了天啟五年,給事中霍維華,以‘物價與時消長,原無一定之理’,奏議一年四定?!?/p>
“但縱使一年四定,依舊難免與市價有差!”
“其時定價或高,或低?!?/p>
“高時,商人聞風而來,爭先售賣,以致擁擠門檻,車馬塞途,輒有踩踏之事!”
“低時,則門可羅雀,門廳冷淡,無人問津!”
“此第一弊也!”
楊景辰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既是召買不成,便又變為僉商!”
“此第二弊,政令不公,富免貧當!”
“所謂僉商,便是官府指定若干富戶,強行攤派額度,限以時價,逼其交付!”
“然則,此僉商之事,小吏上下其手,早已是弊病叢生!”
“富商大賈,乘肥衣錦,日倚市門,他們背后皆有權貴撐腰,吏不敢問,役不能加!”
“真正入官應役者,皆是些庸販賤夫,漂流弱戶!這些人,本就家底不厚,一旦被僉,無不破家!”
“如此一來,應役者家破人亡,而邊鎮馬草,仍不能濟!”
朱由檢撫掌感嘆,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繼續說!”
“是,陛下!”
楊景辰的聲音,也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急促。
“此第三弊,議事失時,倍價購草!”
“馬草之額,總無定數,需邊鎮先行提報本年缺額,戶部、兵部核議之后,方才議定僉買之數?!?/p>
“然則,官僚扯皮,文牘往來,待到數額最終確定,卻往往早已失了時令!”
“若八月草價,不過一分銀一束??傻鹊绞?、十一月,天寒草枯,價格便會暴漲至四、七分!”
“此一出一入,便是數倍之差!國帑虛耗,皆在于此!”
“還有嗎?”
朱由檢已然站不住了,他走下御階,一步一步,向著楊景辰走去。
楊景辰看著龍袍加身的天子向自己走來,心神激蕩,語速更快!
“有!此第四弊,亦是最大之弊!”
“官侵民逃,根基動搖!”
“以上種種情弊,已是觸目驚心,然則官吏**,上下其手,更是雪上加霜!”
“他們往往定以高價,上報朝廷,而實際給付民戶的,卻是低價,乃至……分文不給!”
“如此一來,民戶一逢僉買,莫不是傾家蕩產,以求賄賂得免?!?/p>
“稍有門路者,便只身出逃,淪為流民?!?/p>
“唯有那些無處可逃的中戶人家,才不得不應役,然則辛苦一年,最終依舊不免破產之局!”
當楊景辰說出最后一句時,朱由檢的腳步,正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整個大殿,死寂一片。
“彩!”
朱由檢一聲贊嘆,牢牢握住了楊景辰的雙手。
“朕久居深宮,孤陋寡聞,竟不知先生有如此忠義,如此大才!”
“是朕之過,是朕之過??!差點就讓朕,錯過了先生!”
楊景辰被天子雙手緊握,整個人都懵了。
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眼眶一熱,差點就落下淚來。
他想要掙脫,卻又不敢用力,只能虛虛地抬著手,任由皇帝握著。
“陛下……臣……臣不敢當……”
朱由檢卻是不管不顧,他緊緊握著楊景辰的手,懇切地問道:
“如此弊政,先生可有解法?”
“難道真如那黃運泰所言,將馬草折銀了事嗎?”
楊景辰聽得此言,反而是搖了搖頭。
“正如陛下所言,馬草,終究是要從關內,一車一車地運到關外的?!?/p>
“若只是在賬面上將草變成了銀子,又有何用?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p>
話到此處,楊景辰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將遼東情弊一事咽了回去。
朱由檢眼中精光一閃:“那依先生之見?”
楊景辰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反而是躬身一拜。
“臣,如今暫代吏部事,斗膽愿為陛下舉薦一人!必可清此情弊!”
“正是天啟二年進士,現任大名府知府,山東按察司副使、臨清倉管事。”
“——盧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