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辰在座位上激動得有些失神,暫且不提。
這邊,內閣首輔黃立極已和戶部尚書郭允厚一起,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屏風之前。
“陛下此法……果然清晰明了。”
黃立極看著屏風上用蘇州碼子重新謄抄到表格中的數據,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郭允厚也拱了拱手,算是附和,只是神思不屬,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朱由檢也走了過來,看著屏風上的數字。
方才因盧象升這個意外之喜而帶來的些許輕松,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他伸出手指,沒有去碰觸那些繁雜的細項,而是徑直點向了表格最下方,特地用朱砂筆寫出的匯總數據。
“所以,自萬歷末年至今,九邊欠餉,共計……九百六十八萬七千四百二十三兩?”
之前還有些大臣坐在遠處,年老眼花,看得不甚分明。
此刻聽到這個數字,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都過來看看吧?!?/p>
朱由檢淡淡地說了一句。
于是,原本還算寬敞的屏風前,瞬間擠滿了人。
郭允厚主動上前一步,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語氣里充滿了蕭瑟與無力。
“陛下……情形,就是如此了?!?/p>
他抬起頭,這位掌管著大明朝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此刻看起來竟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太倉歲入,天啟初年時,尚有七百五十五萬兩。然……然到今日,僅余三百三十萬兩而已?!?/p>
“而遼餉五百二十萬,九邊兵馬錢糧三百二十八萬……年例定額,總計八百四十八萬?!?/p>
“縱使不計九邊歷年欠餉,仍是出大于入,每歲將欠五百余萬矣。”
說到這里,郭允厚的聲音已是有些哽咽。
“用財者日盛,生財者無門!臣……臣百般籌措,終究……終究是思而無策矣!”
朱由檢這才真正認真地看向這位戶部尚書。
只見他發絲已然花白,眼眶紅腫,眼下兩團濃重的青黑,仿佛數十個日夜未曾合眼一般。
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像是被抽空了,分明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衰敗之相。
朱由檢心中恍然,難怪魏、王、田三人湊出來的閹黨名單里,戶部只有小貓兩三只。
這等爛攤子,哪里是幸進之徒愿意去沾惹的呢?
所有人都沉默著,就連李國普也是眉頭緊皺。
大家都知道大明財稅崩塌,但卻從來未如今日這般清清楚楚地把這災難性的一幕擺在所有人眼前,擺在皇帝眼前。
這潑天的窟窿,誰能來補?誰又敢來補?
整個大殿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然而,朱由檢的心中,卻沒有泄氣。
穿越崇禎,是個天胡開局,但天胡是和各個亡國之君去比的(楊廣和趙佶別來蹭,謝謝)。
這大明一六二七,已然是一副大廈將傾的亡國之象了。
只是這艘破船上的人懵懵懂懂,大部分人還都以為能做修補而已。
——卻不知道真正的風暴已經在關中的上空開始咆哮了。
朱由檢正要開口,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然后再慢慢規劃。
工部尚書薛鳳翔,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出列了。
“陛下……”
“如今先帝大行,若要修葺山陵,依制亦需紋銀百萬兩,按舊例,是要請內帑劃撥的?!?/p>
他實在是不敢不開口。
這本就是今日要奏報的事情,若是現在不說,等陛下一道旨意,把內帑全拿去填九邊的窟窿,他工部可就徹底坐蠟了。
這先帝的陵寢要是出了岔子,那他薛鳳翔在青史上的名聲,可就要被后人吊起來反復拷打了!
這下,連朱由檢都感覺有點繃不住了。
好家伙,一個比一個會“補刀”。
他心中快速地盤算了一下自己手里僅有的那點家底。
內帑還剩一百四十三萬兩。
抄沒魏忠賢、客氏等逆黨家產,總計一百零六萬兩。
再加上王體乾主動上繳的五萬兩,田爾耕那邊的七萬兩……
滿打滿算,現在是二百六十一萬兩。
很好。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別說填平這上千萬的窟窿了,就連堵住四分之一的口子,都是有點夠嗆。
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然后用沉著的語氣問道:
“那么如今各倉歲入幾何?存銀幾何呢?”
郭允厚拱手回到,“太倉前面已說,歲入330萬兩,如今存銀約莫33萬兩?!?/p>
兵部右侍郎暫代霍維華緊隨其后,“兵部常盈庫歲入80萬兩有余,如今存銀16.7萬兩?!?/p>
工部尚書薛鳳翔也答道,“工部慎節庫歲入80萬兩,如今存銀約莫10余萬兩。”
朱由檢感覺頭都大了。
朱元璋的神奇設計實在遺禍不淺。
一個國家的現金收入,100萬在皇帝這里,80萬在兵部,80萬在工部,其他的錢和糧才在戶部。
但就算把所有外廷歲入連同他的內帑歲入都加起來,目前來看也不過是六百余萬,離年例定額的八百多萬還是有缺口。
朱由檢心中嘆了口氣。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面讓人心煩意亂的屏風,而是重新將目光投向了幾乎要垮掉的郭允厚。
“朕只知國事艱難,卻未曾想,竟已到了如此地步?!?/p>
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歉意,也帶著一絲感佩。
“愛卿能在這等情勢下,多方籌措,勉力維持,實屬不易?!?/p>
他頓了頓,轉頭對一旁侍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高時明吩咐道:“為郭愛卿,加紅一道。”
郭允厚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感動。
三日前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
乞骸骨的奏本就在他的袖中,只是張瑞圖的下場有點可怕,讓他現在不敢掏出來而已。
自古以來,揭露問題的人總比制造問題的人可恨。
卻沒料到他今日居然能得此寬容。
朱由檢沒有理會他的驚愕,只是輕輕地拍了拍郭允厚的肩膀,語氣溫和地說道:
“朕觀愛卿面色憔悴,神思不屬,想來是為國事操勞過度。然,國事雖重,愛卿也需保重身體才是?!?/p>
朱由檢頓了頓,鄭重說道。
“愛卿,務必珍重,每日多加餐飯,大明離不得你,朕也離不得你?!?/p>
郭允厚嘴唇顫抖,呆住片刻深深躬身行禮,聲音嘶啞卻堅定:“陛下圣恩浩蕩,臣——敢不效死!”
朱由檢沒有去扶他,只是靜靜地受了他這一拜。
其實他不知道郭允厚是不是真心的。
但無所謂,還是那句話,演一輩子圣人,不是也是了。
帝皇恩情如刀,卻不是沒有半點代價就能拿到的。
小演了一場后,朱由檢這才緩緩轉過身,面向神情各異的眾臣,朗聲說道:
“各位愛卿——”
“國事如此,頹唐無益!”
眾臣聞言,皆是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
這位年輕的皇帝,目光一個個與這些大臣對視過去,然后轉向高時明。
“高時明,再拿一面新的屏風過來。”
“朕今日,正要看看諸位臣工宰治天下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