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尷尬,最終還是由朱由檢主動打破:“咳。”
“郭愛卿,”他突然開口“但是,民運銀的發(fā)放,戶部其實并不清楚,對嗎?”
郭允厚聞言不由一聲長嘆,隨即躬身道:
“陛下圣明……民運銀皆由地方起運,銀錢不過戶部之手,是否缺額,戶部確實一無所知。”
“故此所謂邊軍能倚民運一事,其實也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p>
朱由檢點點頭,也不為已甚。
畢竟按朱元璋的財務設計,戶部本就是個殘缺部門,根本不如他名字一般掌管天下財稅。
“上次平臺召對時,元輔已和朕說了此事,當時已有中旨發(fā)下?!敝煊蓹z接著說道,“等后續(xù)名冊到來戶部就開始審計吧?!?/p>
郭允厚為難地開口道:“陛下,戶部如今人手……”
朱由檢不等他說完,直接打斷,“放心,命令下達后地方將賬冊送來,怎么也要旬月,在那之前,朕肯定會給你配齊人手?!?/p>
郭允厚松了口氣,繼續(xù)往下說道。
“經(jīng)由前面還新欠舊之法,其實每年不過三百二十八萬兩年例額銀的近半之數(shù),大約一百五十萬兩左右?!?/p>
“這時候則需要用‘前后平衡’之法?!?/p>
“譬如寧夏鎮(zhèn),天啟六年發(fā)餉僅十一之數(shù)?!?/p>
“那么今年,戶部便會多撥一些,最終發(fā)了十七之數(shù)?!?/p>
“如此兩年相加,也算將近發(fā)了一年的餉銀,總能讓將士們勉強度日?!?/p>
朱由檢聽到這里,心中忽然一動,感覺有些不對。
他立刻追問道:“你的意思是,天啟七年,也就是今年的九邊餉銀,都已經(jīng)發(fā)下去了?”
他怕對方誤會,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按照你說的這種平衡之法,都已經(jīng)發(fā)了?”
“回陛下,正是。”郭允厚拱手道,“今年各鎮(zhèn)情況不同,總計已發(fā)舊餉一百二十七萬兩,約莫……是總額的十之有四?!?/p>
此言一出,朱由檢頓時感到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終于有了一絲松弛。
天啟大哥,終究不是甩給了他一個完全爛掉的攤子。
他還以為今年的九邊餉銀一分都沒發(fā)呢,感情是已經(jīng)發(fā)下去將近一半了。
再結合剛剛郭允厚的講解,其實這九百六十八萬都可以暫且擱置,至少在一兩個月內(nèi)可以先不管。
這個消息可太好了,一下子債務結構就變成:
遠期負債:九百六十八萬。
近期負債:零
爽!做過金融的朋友都知道,遠期負債和近期負債可不是一個東西。
負債只要變成遠期,天生就會自動貼現(xiàn),資金流動性也會寬裕許多,做事的空間自然大大提升。
然而,他這口氣還沒松到底,郭允厚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只聽郭允厚繼續(xù)說道:“今歲陛下登基,乃是新朝新象,按慣例,當遍賞邊軍及文武百官。”
“其中邊軍賞銀撥下后,慣例即可五分為賞,五分為餉。”
“如此一來,九邊舊餉至少在今年,其實已經(jīng)可以勉強算都發(fā)完了?!?/p>
朱由檢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賞賚邊軍?
慣例?
他腦中瘋狂地翻找著原主崇禎的記憶,這才翻出了一段模糊的記憶。
天啟皇帝登基之時,確實發(fā)內(nèi)帑大賞天下邊軍及文武官員,而這個數(shù)字是——一百八十萬兩!
朱由檢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突然有點痛。
他的家底現(xiàn)在要是真把這180萬兩全發(fā)出去,瞬間就只剩下80萬兩了。
再算上皇宮內(nèi)各種開銷的預留,恐怕活動資金就只剩30萬……
朱由檢的臉色變幻,但僅僅是一瞬間,他就強行壓下了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抬起眼,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那種讓人看不出深淺的平靜,仿佛早就知道這件事一般。
“此事,朕也正準備與眾卿商議?!彼Z氣平淡地開口,“不過不急,可以先放到后面再議。”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郭允厚,問道:“愛卿,除了這兩法,可還有其他方法?”
郭允厚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慚愧之色,躬身道:“臣自天啟六年任戶部尚書以來,皆是憑借此兩法,左支右絀,勉力維持,實在有負陛下圣恩。”
他嘆了一口氣道。
“臣在今年五月時,與科道會議,共議十策,其中頗多開源節(jié)流之策?!?/p>
“如陛下感興趣,臣可為陛下試言之?!?/p>
朱由檢聞言,精神微微一振,勉強將那180萬的大危機放到一邊。
十策?聽起來倒是很厲害的樣子。
他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示意郭允厚繼續(xù)。
郭允厚清了清嗓子,沉聲道:
“所謂十策,首在清餉!邊事之壞,莫大于兵餉之不繼……”
“其二,則在考成!天下錢糧,拖欠成風,朝廷之令不行于下……”
“其三,……”
朱由檢一開始還聽得頗為認真,不住地點頭。
但聽著聽著,他的眉頭卻不自覺地皺了起來,眼神也漸漸飄忽,心思飛到了九霄云外。
倒不是郭允厚說得不對。
相反,他說得太對了,每一條都堪稱金玉良言,真要拿出來用都是可行的。
可問題在于,這些對策,都太宏大了。
就拿“清兵餉”來說,誰不知道九邊兵餉冒領嚴重,需要清理?
可關鍵是怎么清?誰去清?從哪里開始清?清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這里面的門道,可比這三個字復雜多了。
清的還行的是袁崇煥那樣,520萬壓成480萬兩,把銀子壓下去了,還能把戰(zhàn)力提起來,軍心還不受太大影響。
清理不好的就是薊鎮(zhèn)裁軍,直接裁出個乙巳之變望風而降來。
再說那“考成”、“屯田”,也都是老生常談,道理誰都懂,可真做起來,能落幾分到實處是真說不定了。
這些策略的方向都是正確的,但恐怕執(zhí)行策略的組織和人事卻存在問題。
不然天啟五月到如今也將將四個月了,何以一點起色沒有。
朱由檢越聽越困,思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那一百八十萬兩的賞銀上。
跟這些道理全對的十策相比,他現(xiàn)在更關心的,還是那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
到底怎么才能體面、不失禮貌地……保住自己的錢袋子?
又或者說,如果終究會失去,又可以去哪里找補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