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若能以此十策行事,國用或能日漸好轉?!?/p>
郭允厚有些沙啞的聲音,終于告一段落。
他抬起頭,期待地看著朱由檢。
朱由檢指尖輕輕叩著桌面,良久不語似乎還在回味著郭允厚的話。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朗。
“郭愛卿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言,朕,都聽進去了?!?/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各位閣臣卿部。
“但是,再好的國策,終究要人去做。”
“過去國事敗壞,貪腐橫行,許多人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p>
這話一出,殿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有一說一,今天能站在這個殿中參與議事的,就沒幾個是完全清白的。
朱由檢仿佛沒有察覺到這股暗流,繼續說道:
“然而朕久居深宮,出府之后,也只是讀書習武,于朝堂之事,實在所知不深?!?/p>
“滿朝文武之中,人事紛雜,朕也分不清哪個是賢,哪個是奸,還需要時間,慢慢看,用心看,才能看個清楚明白。”
“否則,一旦錯用了奸臣,再好的國策,到了下面,也會變成一樁樁禍國殃民的壞事?!?/p>
“所以,郭愛卿的這十策,就先暫且擱置吧。等朕對朝堂諸公,多一些了解再說?!?/p>
他話說得懇切,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剛剛登基的少年天子。
郭允厚也只能拱手應是,卻無法抑制眼中的失落。
國朝財稅之事,他是最著急的那個人。
無他,只要國朝財稅一日不好,他就一日是那綁在磨上的驢,只能無休止地受牛馬之苦。
然而這卻是朱由檢的謊言而已。
什么叫分不清賢奸?什么叫等了解了再說?
賢與奸,很難說有絕對的標準。
領導畫一條標準線,線之上就是賢,線之下就是奸。
如果領導不去主導這個標準,自然就會落入別人的主導之中。
在歷史上,東林黨愛干這個事,閹黨其實也愛干這個事。
倒不如說,凡是黨爭,爭的其實不是錯與對,爭的就是這個標準的話語權!
朱由檢不管以前的標準如何定,現下是他定標準的時候了。
思緒電轉,朱由檢心中已有了計較。
“剛剛所說登極大賞一事,現下來議罷。”
他抬起頭,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不再是剛才那個溫和的少年。
“朕登基數日,親自厘清內庫,才知道其中已是空乏匱短?!?/p>
“縱使抄沒了魏忠賢、客氏等逆賊的家產,于宮中所用,也仍是將將足夠而已。”
“然而這登極大賞,事關國體,也事關九邊將士的士氣,不能不賞?!?/p>
“只是內帑艱難,還需要各部襄助才是?!?/p>
來了!
殿內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起來。
朱由檢的目光,第一個就落在了兵部右侍郎霍維華的身上。
這位霍侍郎,就是當初給自己的皇兄進獻“仙藥”靈露飲的那位。
結果天啟駕崩,這位卻未如“紅丸案”一般遭受牽連,反而連番受到拔擢,可見其人眼力手段。
助賞一事,從他入手最為合適。
“霍愛卿,”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兵部,可以支持多少?”
霍維華趕忙起身,卻覺得皇帝的目光銳利,讓人不敢直視。
他腦中飛速盤算,額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兵部……出十五萬兩,可行?”朱由檢淡淡地問道,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下令。
霍維華原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
但很快,他便放棄了掙扎,直接一躬到底,聲音洪亮地回道:
“陛下有憂,臣等自當分擔!兵部上下,皆愿為陛下分憂!”
“我部僅留一萬兩以作日常騰挪,其余十五萬兩,均可支持大賞!”
朱由檢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霍愛卿果然是忠君體國之臣?!?/p>
他一句輕飄飄的夸獎,卻讓霍維華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氣。
朱由檢的目光隨即轉向工部尚書薛鳳翔。
“薛愛卿,工部呢?三大殿剛剛完工,大工花費甚巨,如今,還能支持嗎?”
薛鳳翔的臉皮抽動了一下,顯然是肉痛到了極點。
工部就是個花錢的衙門,油水是多,可窟窿更大。
他一咬牙,心一橫,出列道:“工部雖也麻煩,但有陛下坐鎮,騰挪一下,也可運轉。臣……臣部可以支持八萬兩!”
“薛愛卿亦是國之棟梁。”朱由檢點頭贊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戶部尚書郭允厚的身上。
“郭愛卿,”朱由檢的語氣溫和了許多,“戶部總攬天下財賦,擔國之重,朕知道你的難處,要不還是……”
他話未說完,郭允厚卻慨然出列,聲如洪鐘。
“陛下!今年九邊各餉皆已足額發下,戶部尚有余力!臣部預留十萬兩以作不時之需,其余二十三萬兩,皆可獻出,以壯天子聲威!”
“好!”
不等朱由檢說話,一旁的禮部尚書來宗道也跟著出列,拱手道:“陛下,戶部名下光祿寺,也可支持三萬兩!”
朱由檢心中微微一驚。
光祿寺不就是個做飯的地方嗎?怎么也能收稅?
他迅速按下了這份驚訝,轉而放聲大笑起來。
“好好好!諸位愛卿,果然都是我大明的賢臣、忠臣!有諸位在,朕,何愁國事不興!”
他轉頭對侍立一旁的大太監高時明說道:“既然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心中飛速計算著。
十五萬,加八萬,再加二十三萬,還有三萬……一共是四十九萬兩。
速算完畢,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
“就從內帑之中,再撥出一百三十一萬兩!湊足一百八十萬兩之數,即刻發往九邊,以作登基賞賜!”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覺得心在滴血。
交了這131萬,他的內帑就只?!?30萬了!
抄家的錢都給出去不算,還多貼了十幾萬兩……
他之所以這么心痛,倒和貪圖享受沒有半分關系。
這大明皇帝的諸般吃穿用度,用上銀子的地方不會太多。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內帑,完全是出于一種樸素的、對這個時代官吏節操與能力的深刻不信任。
一兩銀子在他朱由檢的手里,和在外臣文官手里,能發揮出的價值,簡直是天壤之別。
殿內的臣子們自然不知道這位少年天子內心的痛苦,聽到這個數字,齊齊躬身行禮。
“陛下圣明!仁愛士卒,真乃千古未有之仁君!”
高時明也是拱手應諾:“奴婢遵旨!”
在一片山呼萬歲聲中,朱由檢卻忽然擺了擺手,提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
“這批賞賜,依往日慣例,是如何發放到九邊將士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