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笑意,只有冰冷的、令人絕望的殘忍。
“因為,如果你們失手了……”
“我向你保證,你會親眼看著你身邊所有你在乎的人,一個一個,在你面前,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你那個在‘常勝俱樂部’的老板,你這個叫小鳳仙的心肝,還有你在城西的那個家……”
“我會把他們,全都送去陪你。”
“而你,會是最后一個。”
說完,他不再看王建功那張已經毫無血色的臉。
他拿起那個半舊的帆布包,甚至沒有再去碰桌上的金條,徑直走向門口。
仿佛那五根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大黃魚,在他眼里,和五塊石頭沒有任何區別。
門開了,又關上。
許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帶走了房間里最后一絲活人的氣息。
“噗通——”
王建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一灘爛泥,順著墻壁滑倒在地。
冷汗浸透了他的真絲襯衫,緊緊地貼在肥碩的后背上,冰冷刺骨。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鎖在桌上那五根金條上。
在昏黃的燈光下,那金色的光芒,不再是財富和希望的象征,而像是五只來自地獄的眼睛,正冷冰冰地注視著他,嘲笑著他的懦弱與貪婪。
怎么辦?
怎么辦!
王建功的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舉報他?
向誰舉報?憲兵司令部?還是保密局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就說一個叫許峰的男人,那個報紙上的英雄,闖進我的外室,威脅我去調查岡村寧次長官的下落?
他們會信嗎?
就算他們信了,派人來抓……
能抓住嗎?
王建功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許峰那平靜到可怕的眼神,和他最后那番話。
一次性弄死他……
弄不死,自己全家都要陪葬!
這個險,他不敢冒。
他只是個小小的科長,一個在權力的夾縫里撈油水的蛀蟲,他惜命,更怕死。
那……就按他說的辦?
去查岡村寧次的下落?
那可是上峰親自下令保護的人!是湯總長面前的紅人!
要是讓上面的人知道自己去打聽這個,別說頭上的烏紗帽,就是腦袋,都可能保不住!
恐懼像兩條毒蛇,在他的心里瘋狂撕咬。
一邊是許峰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魔鬼,另一邊是國民政府森嚴的等級和戒律。
無論選哪邊,都是一條死路。
不……
不一定。
王建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五根金條上。
五根大黃魚!
有了這筆錢,他在“常勝俱樂部”欠下的賭債,就能一筆勾銷。
再也不用擔心那個后臺強硬的老板,會派人來剁自己的手。
還能給小鳳仙買一棟更氣派的洋房,買最新款的鉆石首飾。
他可以……
可以帶著錢,帶著小鳳仙,遠走高飛!
去香江,去南洋,去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在他心里瘋狂地蔓延。
相比之下,許峰交代的任務,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能完成。
他畢竟是國防部的科長,雖然官不大,但總有些門路。
他不需要去直接問,只需要旁敲側擊,從那些酒桌上的蛛絲馬跡,從那些高級軍官情婦的口中,總能拼湊出一些線索。
只要小心一點,不驚動任何人……
只要把這個魔鬼伺候好了,拿到錢,立刻就走!
這個計劃,風險巨大,但收益也同樣巨大。
最關鍵的是,這是他目前唯一的活路。
王建功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眼中的恐懼,慢慢被一種屬于賭徒的瘋狂和貪婪所取代。
他掙扎著,手腳并用地爬到桌邊。
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那五根金條。
指尖觸碰到黃金的瞬間,一股冰涼而又沉甸甸的觸感傳來。
是真的!
他猛地將五根金條全部抓在手里,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那不是黃金,而是救命的稻草。
這冰冷的觸感,讓他混亂的大腦,奇跡般地冷靜了下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臉色一變,連滾帶爬地沖到床邊,拉開了床底的暗格。
小鳳仙被捆得像個粽子,嘴里塞著布條,臉上滿是淚痕,正用一種極度驚恐的眼神看著他。
王建功手忙腳亂地解開她身上的繩子,扯掉她嘴里的布條。
“嗚……建功!嚇死我了!那個人……”
小鳳仙一得到自由,立刻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
“別怕,別怕,沒事了,他走了。”
王建功抱著懷里溫軟的身體,心有余悸地安慰著,眼神卻變得異常復雜。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自己那搖搖欲墜的未來。
“建功,那到底是誰?他為什么……”
王建功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不該問的,別問。”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從今天起,忘了今晚發生的一切。你什么都沒看見,什么人都沒來過,明白嗎?”
小鳳仙被他眼中的兇狠嚇住了,只能含著眼淚,拼命地點頭。
王建功松開手,將她扶到床上坐好。
他走到桌邊,將那五根金條小心翼翼地收進自己的公文包里,拉鏈拉了一遍又一遍,確認萬無一失。
然后,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衣衫,對著鏡子,抹平了額前的亂發。
鏡子里的那張臉,依舊肥碩,依舊蒼白。
……
王建功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像一只受驚的肥碩老鼠。
許峰沒有在羅思巷多停留一秒。
他轉身,融入另一側的陰影里,腳步輕盈,悄無聲息,仿佛從未出現過。
金陵的夜風,帶著秦淮河的濕氣和脂粉的甜膩,吹不散他心頭驟然升起的寒意。
今天的事情,讓許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他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疏忽。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穿行在西伯利亞冰原,無人知曉的幽靈。
他是許峰。
是那個在東京法庭上,把關東軍將領們釘上恥辱柱的“民族英雄”。
他的臉,他的名字,隨著報紙上油墨的芬芳,傳遍了這座**正府的首都。
夫子廟附近的那家小旅館,此刻已經不是安身之所,而是一個亮著燈的陷阱。
只要王建功那個懦夫,被恐懼壓垮了理智,向任何人泄露一個字。
保密局的豺狼,或是憲兵司令部的鬣狗,會立刻撲向那里。
必須消失。
在天亮之前,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許峰”這個身份的一切痕跡。
他沒有走大路,而是穿行在一條條首尾相連的背街小巷。
萬用雷達在他的意識中,勾勒出一副城市地下的脈絡圖。
半小時后,他停在了一處三教九流混雜的區域。
這里是金陵的“鬼市”,天黑開市,天亮散場,賣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一樣東西是干凈的。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汗臭和下水道的混合氣味。
許峰走進一家掛著“萬物”招牌的鋪子。
鋪子不大,卻塞得滿滿當當,從前朝的瓷器,到西洋的舊貨,再到各種叫不出名堂的雜物,應有盡有。
一個留著山羊胡,戴著老花鏡的干瘦老板,正趴在柜臺上,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用放大鏡仔細端詳著一枚銅錢。
許峰的腳步聲讓他抬起了頭。
山羊胡推了推眼鏡,一雙小眼睛在許峰身上掃了掃,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審視。
“老板,想淘換點什么?”
許峰沒有廢話,將幾張美元拍在柜臺上。
山羊胡手的動作停住了,目光從銅錢上移開,落在那幾張綠色的鈔票上,眼神亮了亮。
“給我找一身最普通的短衫和褲子,要舊的,穿過的。”
許峰的聲音壓得很低。
“再來一頂舊氈帽,一副平光眼鏡。”
他停頓了一下,指了指柜臺角落里一個裝著戲班子行頭的木箱。
“還有,唱戲用的那種假胡子,粘的牢一點的。”
山羊胡的眉毛挑了挑,臉上的表情變得意味深長。
他沒多問,這種打扮,一看就是有麻煩在身,想換個頭臉躲災的。
在這種地方,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好說。”
他麻利地收起錢,轉身在如山的雜物堆里翻找起來。
很快,一套沾著油漬和灰塵的藍布短打,一頂邊緣磨損的氈帽,和一副鏡片上帶著劃痕的圓框眼鏡,被扔在了柜臺上。
他又從箱子里翻出一個小紙包,遞給許峰。
“松香膠,遇火烤化,粘上胡子,泡水里都掉不下來。”
許峰拿起東西,轉身就走。
“老板,慢走。”
山羊胡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一絲懶洋洋的調侃,“出門在外,萬事小心。”
拐進一條更深的死胡同,許峰迅速換上了那身行頭。
冰冷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帶著一股陌生人的汗味。
他用打火機烤化了松香膠,將一把灰白的八字胡,仔細地粘在唇上。
再戴上氈帽和眼鏡。
鏡片上的劃痕,讓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有些模糊。
他對著一汪積水,照了照自己的新模樣。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面容憔悴,眼神渾濁的底層苦力。
再也找不到半點那個法庭上慷慨陳詞的年輕人的影子。
“許峰”死了。
活下來的人,需要一個新的名字,一個新的身份。
他朝著金陵城里最混亂、最黑暗的角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