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七年白露,蘇州硯微染坊的后院添了座新的靈位。沈硯親手將柳氏的牌位安在蘭草叢中,青石底座被他用左手打磨得光滑,牌位兩側各放著盆剛分株的素心蘭——是他從京城帶回的品種,柳氏生前最喜這清雅的香氣。
“母親怕吵,這里正好。”沈硯用軟布擦拭著牌位,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他的右手仍有些微顫,擦到“柳氏孺人”四個字時,指尖在木頭上頓了頓,像是怕驚擾了逝者。
蘇微端著杯新沏的菊花茶走過來,瓷杯放在靈前的石案上,水汽氤氳中,隱約能看見她鬢邊那支白玉蘭簪——是沈硯為她生辰雕的,如今常與金步搖交替著戴,說“這樣母親在天有靈,也能認得出你”。
“王師傅從京城捎信,說分號的醬色貢布賣得好,國子監的先生們都愛這沉穩的顏色?!碧K微輕聲道,試圖岔開話題。自柳氏下葬后,沈硯便常常對著靈位發呆,有時能坐一下午,左手握著那支從京城帶回的木尺,指腹反復摩挲著刻度。
沈硯“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靈位前的空地上:“明兒說想在這里種些萱草,說‘萱草忘憂’,能讓母親安心?!?/p>
蘇微望著他清瘦的側臉,那道淺疤在秋日的陽光下格外清晰。她知道,他嘴上說著“安心”,心里的結卻沒解開。那日從京城回蘇州的路上,他整夜整夜地睜著眼,右手攥得發白,直到車過滸墅關,才喃喃道:“是我沒用,護不住母親,也護不住沈家。”
“明兒的功課怎么樣了?”蘇微換了個話題,將剛染好的藏青色布鋪開在石案上,“先生說他的策論越來越有見地了。”
沈明這半年像忽然長大了,不再追著蝴蝶跑,課余總愛蹲在染坊的角落里,看沈硯核賬,或是幫蘇微調染料。前幾日還寫了篇《論江南染織之利》,被周大人拿去給蘇州知府看,贊他“有沈家之風”。
“該讓他學著打理染坊的庶務了?!鄙虺幷酒鹕恚笫址鲋笱鞘抢卫锫湎碌呐f傷,陰雨天總疼得厲害,“總不能一輩子躲在書本里?!?/p>
蘇微知道,他是想讓沈明早些獨當一面,也或許,是怕自己哪日撐不住,這染坊和孩子,總得有人照看。她心里一酸,卻笑著點頭:“等秋收后,就讓他跟著石頭去碼頭對賬,先從最基礎的學起?!?/p>
秋分那日,落霞鎮的李木匠帶著兒子李栓柱來了。老李木匠的背更駝了,卻仍扛著副新做的染架,說“這架子用的是老槐樹的料,結實,能傳三代”。
“丫頭,沈大人?!崩侠钅窘晨粗笤旱撵`位,嘆了口氣,“柳夫人是好人,當年在落霞鎮,還賞過我家栓柱花糕呢。”他從包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塊風干的麥餅,“這是當年柳夫人沒吃完的,我給收著了,你們……燒給她吧?!?/p>
沈硯接過麥餅,指尖觸到那粗糙的麥麩,忽然想起元啟三年的秋天,柳氏在李木匠家炕上說“微丫頭定能活出個模樣”。那時的母親雖有病容,眼里卻有光,不像最后在京城,總望著窗外發呆,說“這院子太大,空得慌”。
夜里,沈明睡熟后,蘇微坐在燈下,給沈硯縫補護腰的棉墊。他趴在旁邊的案上,用那支象牙畫筆,在染坊的賬冊扉頁畫著什么。燭火搖曳,映得他右手的影子在紙上輕輕晃動。
“在畫什么?”蘇微湊過去看,紙上是幅小院的圖樣,青瓦白墻,院里有蘭草,有萱草,還有棵老槐樹,樹下擺著張石桌,像極了落霞鎮的那間破屋。
“想在城南再置處院子?!鄙虺幍穆曇艉艿?,“離染坊遠些,安安靜靜的,能讓母親……住得舒坦。”
蘇微知道,他是想給柳氏建座衣冠冢,也或許,是想給自己找個能躲開塵囂的地方。她握住他的左手,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繭:“好,等忙完這陣,咱們就去看地。”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衫傳過來:“微微,當年在刑部大牢,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就想著,若能再見你一面,定要告訴你……”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我從元啟元年那個雪夜起,就把你放在心上了。”
蘇微的眼淚瞬間涌出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她想起那個雪夜,他蜷縮在她的破屋床上,高燒不退,嘴里卻喃喃著“別碰她”;想起元啟三年的秋天,他站在槐樹下,說“秋涼后,我再來看你”;想起他在牢里寫的絕筆信,說“帶著明兒,安穩過活”。原來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早已有跡可循。
“我知道?!彼煅手f,“我也是。”
窗外的蘭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帶著清冽的香氣。沈硯用左手笨拙地為她拭淚,指尖觸到她鬢邊的白玉簪,忽然笑了:“這簪子,配你正好?!?/p>
蘇微望著他眼里的光,那是從京城回來后,第一次重新亮起的光,像被秋雨洗過的星辰,格外明亮。她知道,柳氏的死是道過不去的坎,但只要他們握著彼此的手,就總有跨過去的一天。
元啟七年的秋夜,染坊的燭火亮到很晚。賬冊扉頁的小院圖樣旁,沈硯用左手添了兩個小人,一個高些,左手牽著另一個,旁邊還有個捧著書本的小身影。蘇微拿起針線,在圖樣的角落里繡了朵小小的蘭草,針腳細密,像在訴說著一個關于陪伴與救贖的故事。
而靈位前的素心蘭,在月光下悄悄開了朵新花,香氣彌漫在染坊的每個角落,像柳氏溫和的目光,靜靜守護著這來之不易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