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醒時,窗外的雪已停了大半,天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亮痕。他動了動手指,后背傳來鈍鈍的疼,卻已不似先前那般火燒火燎。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粥香,混著草藥的微苦,竟讓他緊繃的心弦松了幾分。他偏過頭,看見蘇微正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她的側臉,下頜線比記憶中更清晰些,帶著幾分被歲月打磨出的利落。
“醒了?”蘇微聞聲回頭,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平靜,“我去盛粥?!?/p>
她端來一碗溫熱的雜糧粥,里面摻了些碎肉,顯然是特意為他熬的。沈硯掙扎著想坐起來,蘇微連忙按住他:“躺著喝吧,傷口剛包扎好?!?/p>
她端著碗,小心地喂到他嘴邊。粥熬得很糯,帶著肉香,滑過喉嚨時,暖意一路淌到心底。沈硯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長而密,像兩把小扇子,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也是這樣,在沈府的小廚房里,踮著腳給他端剛溫好的藥。
“謝謝你?!彼麊≈ぷ娱_口,聲音還有些沙啞。
蘇微避開他的目光,放下碗:“舉手之勞。李大叔說,京里……嚴相倒了?”
沈硯握著碗的手緊了緊,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嗯,御史臺查了他三個月,罪證確鑿,已經抄家下獄了。”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沈家的案子,也翻了?!?/p>
蘇微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頭看他,眼里滿是震驚:“真的?”
“真的?!鄙虺廃c頭,嘴角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卻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皇上感念父親當年的功績,下旨昭雪,還了沈家清白。母親和族里的人,都已經放出來了?!?/p>
蘇微的眼眶瞬間熱了,忙低下頭,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這些年壓在心頭的巨石,終于落了地。她想起柳氏溫和的笑,想起沈老爺嚴厲卻護短的模樣,想起那些在沈府安穩度日的時光,鼻子一酸,竟說不出話來。
“只是……”沈硯的聲音沉了下去,“父親在獄中受了重刑,出來時已經……沒了。”
蘇微的動作僵住了,眼淚終究沒忍住,順著臉頰滑落。她雖在沈府為婢,卻深知沈老爺待下人寬厚,當年她染了風寒,還是老爺請了太醫來看。那樣一位正直磊落的長者,終究沒能熬過這場劫難。
“對不起?!鄙虺幙粗錅I,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他知道,蘇微對沈家的感情,遠比尋常婢女要深。
“不關你的事?!碧K微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個笑臉,“能昭雪就好,老爺在天有靈,也該安心了?!?/p>
沈明端著一小碟腌菜走進來,見沈硯醒了,怯生生地放在床邊:“姐姐說這個下飯?!彼€記得小時候,這位三哥哥總偷偷給她塞糖吃。
“明兒長這么高了?!鄙虺幟嗣念^,眼神柔和了許多,“還記得我嗎?”
沈明點點頭,又搖搖頭,躲到蘇微身后。蘇微拍了拍他的背:“這是沈家的三哥哥,以前對你很好的?!?/p>
沈硯看著這一幕,心里五味雜陳。當年那個怯生生跟在柳氏身后的小婢女,如今已經能獨當一面,護著比她更弱小的孩子。而他,卻在這場劫難中,活得狼狽不堪。
“你后背的傷……”蘇微終究還是問了,“是怎么回事?”
沈硯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嚴相倒臺后,他的黨羽狗急跳墻,想殺我滅口,幸好被我躲過了?!彼f得輕描淡寫,卻掩不住語氣里的驚險。為了搜集嚴相的罪證,他這些年在京城步步為營,數次游走在生死邊緣,后背這刀,不過是其中一次罷了。
蘇微沒再追問,她知道有些事,他不愿多說。她只是起身,重新檢查了他的傷口,換了新藥:“郎中說,得養些日子才能好利索。你就在這兒住下吧,這里清靜?!?/p>
沈硯看著她認真的側臉,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又要麻煩你了?!?/p>
“不麻煩?!碧K微系好布條,聲音很輕,“你是沈家的人,我該做的?!?/p>
這話說得客氣,卻像道無形的墻,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了些。沈硯的心微微一沉,卻也明白,經歷了這么多,他們早已回不到當年沈府的主仆情誼,更遑論其他。
接下來的幾日,沈硯就在蘇微的破屋里養傷。蘇微每日給他換藥、熬粥,白天忙著趕制布袋子,晚上教沈明認字,偶爾會給沈硯讀些鎮上買來的舊書。
沈硯話不多,大多數時候只是靜靜看著她忙碌??此跓粝拢种胳`活地穿針引線,看她耐心地教沈明寫字,看她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這些瑣碎的日常,卻讓他緊繃的心漸漸放松下來,仿佛回到了那些安穩的舊時光。
這天午后,陽光正好,蘇微把沈硯的長衫拿去河邊洗。衣服上沾了血漬和泥污,洗起來格外費勁。她蹲在河邊,用木棒反復捶打著,水花濺在臉上,帶著些微的涼意。
忽然,一件干凈的外衫披在了她肩上。她回頭,看見沈硯站在身后,臉色雖還有些蒼白,卻已能站穩了。
“怎么出來了?”蘇微想把外衫還給他,“我不冷?!?/p>
“風大,披著吧?!鄙虺幇醋∷氖?,指尖相觸,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他別過臉,看著河面,輕聲道,“等我傷好了,帶你和明兒回沈家。母親一直念叨著你,說要好好謝你?!?/p>
蘇微的心猛地一跳,隨即搖了搖頭:“不了,我在這里挺好的?!彼缫巡皇巧蚣业逆九?,也不想再依附于誰。這里的日子雖然清苦,卻是她親手掙來的,踏實。
沈硯看著她眼里的堅定,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要的,從來都不是沈家的報答,而是一份屬于自己的安穩與尊嚴。
他沒再堅持,只是蹲下來,拿起木棒,幫她捶打那件長衫。河水嘩嘩地流著,陽光灑在兩人身上,鍍上了層淡淡的金。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近處是木棒捶打衣物的“砰砰”聲,還有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都安靜而平和。
蘇微看著沈硯認真的側臉,心里忽然覺得,或許這樣也很好。不必言說,不必強求,就這樣安靜地待著,像朋友,像故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守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
雪漸漸化了,屋檐下滴著水珠,“叮咚”作響,像在預示著,春天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