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沈硯養傷的第三十日。驚蟄剛過,鎮外的柳梢抽出嫩黃的芽,檐下的燕子銜著泥歸來,在梁上筑起新巢。蘇微算著日子,沈明再過三個月便滿八歲了,這孩子個頭躥得快,去年做的夾襖已短了半截,她正趁著空閑,用攢下的細棉布給他裁新衣裳。
沈硯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已能在院里慢慢走動。他不再穿那件沾了血污的月白長衫,蘇微給他漿洗干凈的素色布袍雖簡單,穿在他身上,倒也顯出幾分清雋。這日午后,他坐在廊下看書,陽光透過新綠的葉隙落在書頁上,映得他眼下那道淺淡的疤痕若隱隱現——那是嚴相黨羽追殺時,被暗器劃傷的。
“沈公子,喝口水。”蘇微端來晾好的粗茶,放在他手邊的石桌上。她如今已能自然地喚他“沈公子”,不像初見時那般慌亂。
沈硯合上書,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針線笸籮上。那里面放著塊半大的棉布,針腳細密地鎖著邊,看得出是件孩童的短褂。“這是給明兒做的?”
“嗯,眼看天暖了,舊衣裳穿著小了。”蘇微指尖捏著枚銀針,穿線時微微蹙眉——這半年來,她夜里趕活久了,右眼總有些發花。她已十九歲,雙手比在沈府時粗糙了許多,指腹的薄繭磨得發亮,卻比當年更穩了。
沈硯看著她熟練地將布片對齊,忽然道:“我明日要回京城了。”
蘇微穿線的手頓了頓,線團從指尖滑落,在地上滾了半圈。她很快撿起,若無其事地繼續:“都準備好了?”
“嗯,母親讓人捎了信,說族里的宅子已修繕妥當,讓我回去主持大局。”沈硯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算起來,我離京已有兩年零七個月,許多事需得親自料理。”
蘇微低頭抿線,針腳在布面上走得筆直:“也好,京里總比鎮上周全。”她沒抬頭,自然沒看見沈硯望著她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
這兩年多里,他在京城忍辱周旋,依附于暗中與嚴相抗衡的靖王,從收集罪證到策反舊部,步步驚心。后背那道刀傷,便是事成前夜,被嚴府死士追殺時留下的。他逃到落霞鎮,本是想尋個隱秘處養傷,卻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蘇微——這或許是那場劫難里,唯一的意外之喜。
“明兒的啟蒙,不能再耽擱了。”沈硯忽然說,目光落在院中追著蝴蝶跑的沈明身上,“我已托人在京城尋了位先生,學問極好,性子也溫和,帶明兒去京城讀書吧。”
蘇微手里的針“噗”地扎在指尖,滲出顆血珠。她把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搖頭道:“多謝公子好意,只是明兒在鎮上也能學。李大叔幫我找了位老秀才,每月來教他三日,足夠了。”
“蘇微。”沈硯的聲音沉了些,“這里終究是鄉野,明兒是沈家的血脈,該讓他識大禮、明大義,將來才能撐起門戶。”
“他現在是我的弟弟。”蘇微抬起頭,眼神清亮,“沈公子,沈家昭雪是天大的好事,可明兒跟著我,過得很好。”
她的語氣不卑不亢,沈硯看著她眼底的執拗,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雨夜。那時她才十四歲,抱著五歲的沈明躲在地窖里,用瘦弱的身子護著孩子,也是這樣的眼神——看似溫順,實則藏著股不肯彎折的韌氣。
五年了,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依附沈府的小婢女。
沈硯沉默了片刻,終是松了口:“我尊重你的意思。只是……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他從袖中取出個木盒,推到蘇微面前,“里面是些銀兩和藥材,你留著。”
蘇微沒碰那盒子:“沈公子的救命錢,我已經用了——那兩貫錢換的炭和布,夠我們過冬了。如今日子能過,這些便不必了。”
正說著,沈明跑了回來,手里攥著朵剛開的蒲公英,撲到蘇微身邊:“姐姐,你看!”他仰頭看見沈硯,又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塊用荷葉包著的東西,“三哥哥,這個給你。”
是塊烤得焦黃的紅薯,還帶著余溫。這是今早李木匠送來的,沈明舍不得吃,一直揣在懷里。
沈硯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下,接過紅薯時,指尖觸到孩子溫熱的掌心。他剝開荷葉,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氣在舌尖散開,竟比京城酒樓里的點心更讓人踏實。
“明兒真乖。”他摸了摸孩子的頭,目光轉向蘇微,“我回京后,會讓人常來看看你們。若有難處,便讓來人捎信,萬不可硬撐。”
蘇微點了點頭,沒再推辭。這份關照,是他記掛舊情,她若再推,反倒顯得生分了。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沈硯便要啟程了。他沒驚動旁人,只讓京城派來的仆從在鎮外等候。蘇微起得更早,給他烙了幾張白面餅,用油紙包好塞進他行囊:“路上吃,頂餓。”
沈硯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她的手,比上次在河邊捶衣時更暖些。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道:“照顧好自己。”
“沈公子也是。”蘇微站在門邊,看著他轉身走進晨霧里。他的背影比來時挺拔了許多,青色的布袍在薄霧中漸漸遠去,像幅淡墨的畫。
沈明揉著眼睛出來,看著空蕩蕩的巷口:“三哥哥走了?”
“嗯,回京城了。”蘇微摸了摸他的頭,轉身往灶房走,“明兒,我們吃餅子。”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蘇微照舊做布袋子、拼帕子,只是李木匠幫她聯系的生意又多了兩家——鎮東的雜貨鋪和南頭的藥鋪,每月能多掙兩百文。她用攢下的錢,給破屋的窗戶糊了層新紙,又買了只母羊,每日能擠小半碗羊奶給沈明喝。
四月初的一個傍晚,蘇微剛把沈明的新夾襖縫好,巷口忽然來了輛馬車,車簾掀開,跳下個穿著體面的仆役,手里捧著個黑漆木盒。
“請問是蘇微姑娘嗎?”仆役拱手問道,“我家公子吩咐,送些東西給您。”
蘇微認得那是沈府的家仆服飾,心里微訝,接過木盒打開。里面是幾匹上好的錦緞,還有個小巧的銅鎖,鎖上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想來是給沈明的。最底下壓著張紙條,是沈硯的字跡:“母親問安,待夏收后,遣人來接。”
蘇微把錦緞和銅鎖收好,讓仆役帶回話:“多謝沈夫人記掛,只是我這里諸事纏身,怕是走不開。”
仆役走后,沈明拿著那只銅鎖,在燈下翻來覆去地看:“姐姐,三哥哥還會來嗎?”
蘇微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遠處的炊煙裊裊升起,混著晚春的花香。她想起沈硯離開時的背影,想起他說“照顧好自己”時的眼神,輕聲道:“會的。等你再長大些,我們或許能去京城看他。”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夏收未至,世事已再度翻覆。靖王因擁立之功被封為攝政王,沈硯作為其心腹,官拜吏部侍郎,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新貴。而沈家,也即將遷往那座比從前更繁華的府邸。
檐下的燕子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在訴說著遠方的消息。蘇微低頭拿起針線,繼續給沈明做夏天的單衣。針腳穿過棉布,發出細微的聲響,像在丈量著尋常日子里,那些看不見的牽絆與等待。
春天真的來了,帶著萬物生長的暖意,也帶著些微不可察的,命運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