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俁前腳剛走,又一頂小轎徐徐而來。
小轎一直抬到殿前廣場才停下,百官見到這頂特殊轎子,瞬間鴉雀無聲。
蔡京從容下轎,冷漠地掃視百官,目光轉到王黼身上時,他特意停留了一瞬。
王黼避其鋒芒,低眉垂首,權當不知。
蔡京信步踱至文官班首。
不到盞茶功夫,殿角處驟然響起龍笛聲,笛聲低沉悠長,如云中隱雷。
接著是節奏緩慢的晉鼓聲。
這是《引駕樂》,專用于天子未至而警眾,提醒官員整理儀容,準備列班。
晉鼓每響一聲,百官的隊列便整齊一分。
少頃,樂聲停歇,幾名御史持笏巡視班列,太監唱道:“晝刻將至——!”
“啪啪啪”,三道清脆的鞭響再次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這是“凈鞭三響”,表示皇帝即將“駕到”,“天地人”三才肅靜。
八名太監在殿前分居左右,齊聲長喝:“卷——簾——升——朝——!”
“吱呀”一聲,朱漆金釘的殿門轟然中開。
“百官進殿!”
二十四名樂工即刻奏響《萬歲樂》,笙、簫、篳篥合奏,旋律莊嚴,期間夾雜著方響(鐵片琴)清脆的敲擊節拍。
伴隨著“叮叮咚咚”的樂聲,文官自東階、武官自西階魚貫而入,百官皆躬身垂首,雙手持笏貼額進殿。
大殿在上百枝燭火的映照下,更顯金碧輝煌,熏香與青煙繚繞于梁間。
“駕——到——!”
《萬歲樂》驟停。
后殿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環佩撞擊聲。
四名太監手持孔雀扇相引,趙佶踏著嫣紅的駝絨地毯闊步而出。
百官進殿后一直保持著躬身而立,如今齊齊九十度作揖,高呼道:“恭祝陛下萬歲!圣躬萬福!”
趙佶站在龍椅前,擺手道:“眾卿平身。”
“謝陛下。”
趙佶坐定,太監尖聲宣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王黼新晉為尚書右仆射,春風得意,他持笏出列,朗聲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趙佶微微點頭。
“花石綱之事,自陛下下令以來,臣日夜督促,如今進度喜人。
近日,一批太湖靈石運抵京師,各地珍奇花石也陸續運達,萬歲山建設已初具規模。”
太湖石在歷史上極為著名,其蜿蜒曲折的形態,宛如山川連綿,重巒疊嶂,具有一種天然的美感,被視為中國四大奇石之一。
趙佶酷愛奇石,下朝后,他肯定要去觀賞一番。
他微微頷首道:“王卿辦事得力,朕心甚慰。”
王黼恭敬躬身,“臣等定不負陛下厚望,早日為陛下添一勝景!”
“好,望卿再接再厲,早日大功告成。”
王黼躬身領旨,退回班列,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他深知趙佶的喜好,曲意逢迎是他屹立于官場的不二法門。
趙佶1100年登基,其實,他當政初期還算勤勉,不,應該說非常勤勉。
他仿效仁宗,每日都召見大臣議政,朝廷的大事小情他皆要過問。
《宋史·徽宗紀》記載:“御筆批答,至夜分猶不寐”,是說他經常批閱奏折到凌晨。
《宋會要輯稿·帝系》載:“減掖庭用度,罷諸路歲貢”,這是說他裁減宮廷開支。
《鐵圍山叢談》記載:他因節儉被向太后提醒:“天子服浣濯之衣,非所以示四方”。
大意是:天子的行為和儀表,應當符合其尊貴的地位,而不應該過于樸素。
根據多方記載來看,趙佶初期還是比較勤勉節儉的,有一點“明君”之象。
只是他的明君之象維持得很短,不到兩年,1102年,蔡京拜相。
趙佶準備在皇宮舉辦壽宴,他拿著玉杯玉盞對蔡京說:“朕欲用此,恐人以為太華。”
蔡京說:“臣曾出使契丹,當時遼主在宴會上用的就是玉盤玉盞,遼官員還在臣面前賣弄,說我南朝無此。
他們用的不過是石晉舊物,而我泱泱中華,地大物博,豈是他們草原蠻夷所能想象的,當真可笑至極!
如今陛下用之,不僅于禮無嫌,還可以彰顯我朝繁盛,免得被遼國小覷。”
趙佶還是不放心,唏噓道:“先帝只是在宮內筑一座數尺小臺,諫官上封者甚眾,朕甚畏其言。”
蔡京對答:“事茍當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當享天下之奉,區區玉器,何足計哉!”
宋哲宗最初想在皇宮建造一座“宣明臺”,他本想建十米左右,借口是“觀稼”,觀察農事。
臺側面計劃引一道金水河水,建一座水磨,兼具游樂與實用功能。
其實就是個登高游玩的景觀,水磨只是強行扯到農事上的借口,可見哲宗當時有多么小心翼翼。
當他把這個想法提出后,遭到群臣上表諫阻,經大臣商議,十米高的提案改成了三米,最后太后介入,連三米的臺子也不給建。
有這樣的前車之鑒,趙佶自然顧慮重重,何況當時諫官貼臉開大的能力還是很猛的。
蔡京又提出“豐亨豫大”的意識形態。
“豐亨豫大”是引經據典的詞匯,出自《周易》,“豐”指財富和物資的豐富;“亨”為通達順利;“豫”意為預備、安適;“大”指的是宏偉、壯觀。
“豐亨豫大”原本是形容君德隆盛、國家富強的成語。
蔡京為了迎合趙佶奢侈享樂的**,將其解釋為:君主應當享受奢華的生活,以此來展示國家的富強,展示君主的威嚴和尊貴。
蔡京鼓勵趙佶營造宏大的排場,諸如大興土木,搜集奇珍異寶等等,以此彰顯國家的繁榮。
而那些巍峨壯觀的建筑必定被載入史冊,還會受后人贊揚。
這一番話讓趙佶十分受用,也心動不已,于是他就放心大膽地用了玉盤玉盞,自此也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窮奢極欲。
至于朝堂上那些反對的聲音,蔡京正好可以收拾掉,安插上自己的黨羽。
如此一來,趙佶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享樂上,整日享受奢靡生活,哪還有心思處理政務。
朝會從一天一次改成三天一次,不久,又改成五天一次,即便如此,趙佶也經常翹班。
朝堂上少了趙佶的制約,蔡太師則可以獨攬大權了。
蔡京圣眷正隆,1105年,他向趙佶建議成立造作局,負責進獻一些書畫名作以及宮廷工藝品制作。
王黼最初是右仆射何執中的狗腿。
他為了巴結蔡京,轉頭就把對他有知遇之恩、提攜之恩的右仆射賣了。
并羅列出對方的二十條罪名,交給蔡京,好讓蔡京在相位上唯我獨尊。
這是他的見面禮,希望因此能進入蔡氏集團,加入瓜分宋朝膏腴的行列。
蔡京看透了王黼了嘴臉,使些手段,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蔡京指誰,御史王黼就咬誰,簡直比狗都聽話,這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
十年前王黼接手造作局,請示趙佶后將其更名為應奉司,王黼的能力非常強,把它發揚光大不在話下,而江蘇應奉局只是應奉司的一個下屬部門。
如今王黼的義父是梁師成,大爹是趙佶,他可是硬的很。
王黼每攀附一個人,都會得到百倍的收益,每拆一個人,更會得到千倍的回報。
這一點在北宋歷史上獨一無二,到目前為止,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面對根基深厚的蔡京,他真的拆不動,完美戰績也因此被拿下一個百分點。
前段時間,王黼曾小試牛刀,結果,雪花般的彈劾奏疏差點沒把他嚇死,還好梁師成是他的義父,蔡京也只是給他一個警告。
王黼雖然慫了,但他并沒有死心,他在尋找將蔡京一擊必殺的機會。
……
就在此時,門下省一名給事中出列,躬身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須知,蔡京領導禮部、戶部、吏部之外,還擔任門下侍郎,是門下省的最高長官。
這些部門里,他的爪牙無數。
“準奏。”
“花石綱之事,雖進展喜人,但臣聞其中弊端甚多。
朱勔等人為了運送花石,不惜毀壞沿途橋梁,強行征用民船,致使百姓怨聲載道,望陛下垂察。”
趙佶眉頭微蹙,王黼忙再次出班,“陛下,臣已嚴令朱勔等人不得擾民,想必是地方官員夸大其詞。
花石綱之事,關乎萬歲山建設,還望陛下明鑒。
《管子》有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萬歲山建成后,定能為陛下增添雅興,亦能讓百姓共享盛世之樂。”
趙佶眉頭微展,不待開口,戶部侍郎孫暻出班道:“陛下,臣亦有事啟奏。”
“王大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然而今歲秋糧入京遲緩,皆因運河船只多為花石綱征用,致使漕糧堆積難運。
如今糧食運不進來,倉廩如何充實?百姓又談何衣食足?
若不及時疏通堆積漕糧,恐京師糧價騰貴!
《論語》有云:‘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臣以為,花石綱之事雖然重要,但也不能不顧民生,還望陛下權衡利弊。”
王黼覺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何其尊貴,再親自下場和這些小蝦米爭辯太掉份了,他對一人使了眼色。
右正言官員出班:“陛下,李侍郎此乃危言聳聽!如今我朝國泰民安,各地又不缺糧,怎會使糧價騰貴?
而且京師富商巨賈甚多,自有糧源可尋,豈能因此動搖國之盛事?
李侍郎所言,實則有動搖圣心、阻撓國事之嫌,望陛下明鑒!”
又有言官附和道:“區區漕糧運輸遲緩,何足為懼?
花石綱乃是為陛下營造盛世之景,彰顯我朝富強,此乃千秋功業。
且花石綱所用船只不過十之一二,怎會致使漕運遲緩?分明是河道淤塞所致!”
都水監?是專門負責河道清淤的獨立部門。
天降大鍋,黃廷訓忙出班道:“稟陛下,我司對秋糧入京無比重視,各路人馬都定期巡查河道情況,并積極清淤。
具體事務每日皆有向朝廷奏報,暫未發現嚴重淤積河段。
請問方大人,您說的淤塞具體是指的哪里?”
“我……”
黃廷訓斥道:“哼,你分明是信口開河,還請陛下治方昶欺君之罪。”
接下來,蔡京的黨羽輪番上陣,指責王黼與朱勔等人只顧花石綱,不顧民生。
如今花石綱規模巨大,確實害民不淺,也有正直官員出班諫言,朝堂之上一時爭論不休。
蔡京則老神在在地閉目養神。
相比之下,王黼的勢力薄弱得沒眼看,簡直被按在地上摩擦。
趙佶坐在龍椅上,聽著眾人的爭辯,臉色逐漸陰沉。
他心中既舍不得放棄花石綱帶來的奢華享受,又擔憂民生問題真會引發社會動蕩。
王黼見形勢不好,心中大急,忙開口道:“陛下,臣以為,花石綱與秋糧運輸并非不可兩全。只要妥善安排,定能兼顧。
《左傳》有云:‘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
臣相信朱勔等人定會以國事為重,不會因小失大。如今萬歲山建設如火如荼,若耽誤了,實乃憾事。”
蔡京聞言,心中冷笑,他緩緩睜開眼睛,出班一禮,全場肅靜,“陛下。”
“太師不必多禮。”
蔡京畢竟年齡大了,趙佶還是非常客氣的。
“陛下,臣以為,王相所言有理,花石綱乃彰顯我朝富強之舉,不可輕易廢止。
《禮記》有云:‘天子樹瓜華’,而今陛下建造萬歲山,正合‘備物致用’。”
王黼聽了,眼皮直跳,他不覺得蔡京會幫他說話,‘這老混蛋準沒憋好屁!’
蔡京接著道:“然《管子》云:‘政之所興,在順民心’。
花石綱雖好,但若因小失大,致漕運不通,惹得民怨沸騰,恐非社稷之福。
既然王相說有兩全之法,依老臣之見,不如讓王相兼領漕運司。
畢竟花石、漕糧本就同路抵京,何必勞民傷財分做兩趟?”
趙佶聽了,眼前一亮。
運送花石綱的是應奉局,而運糧的是漕運司,這兩個部門都是六部之外的獨立部門,若由一人統一調配,肯定更好管理。
趙佶心道:‘還是太師想得周到。’
當然,僅從表面看似乎是這樣,可船就那么多,河就那么寬,你到底要運糧食,還是運石頭?
其實不管怎么運,王黼都得背鍋。
王黼為了討好趙佶,想早日建成萬歲山,他征調得船只肯定不會少,而應奉局在地方更是橫行霸道。
他們打著為皇帝辦事的幌子,公器私用的不在少數,和漕運搶河道,搶船只。
一艘船拉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塞一船私貨,連運費都省了。
須知,有時做生意的,運費甚至比商品本身的價值還高,這在古今都很常見,而古代運輸不便,運費更為高昂。
可以想象因為花石綱,下面亂成什么樣了。
漕運司主管國家糧食運輸,一旦王黼接手,那如今漕糧阻塞,以及日后運輸延誤的鍋,可以全部甩在王黼頭上。
若導致糧價上漲,百姓的怒火也會直指王黼。
畢竟你說有兩全之法,你運的石頭突然變少了,趙佶能高興?
最初造作局由蔡京把持,被王黼提舉后,他繞過蔡京直接向趙佶獻寶,經趙佶特許,成了獨立部門。
導致應奉司的賬目無人敢查,也無人能查,成了王黼的撈錢機構。
王黼兼領漕運司后,就要受戶部、御史臺的監督,畢竟他明面上運的還有糧食,總得和戶部對接吧?
這等于在王黼腦袋上套了一具二百斤的枷鎖,看他還能怎么翻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