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雪被往來的鞋底碾成半冰半雪的硬塊,踩上去咯吱作響,像嚼著凍住的糖塊。但這冷硬的聲響里,卻裹著一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吱呀”一聲,順紋居院門口的竹籬笆被推開,帶著股雪氣的風卷著笑聲涌了進來。
“云澈!我娘炸了油糕!”石墩的大嗓門先一步撞進院子,像塊投入暖爐的干柴,瞬間把屋里的熱氣都攪得活泛起來。他扛著個油紙包,油已經浸透了兩層紙,在陽光下透著琥珀色的光,隱約能看見里面圓滾滾的影子——是剛炸好的油糕。他胳膊上還挎著串臘肉,肥瘦相間,皮上的鹽粒亮晶晶的,像撒了層碎星子,“這是我爹上山獵的野豬肉,腌了整整一個月,昨兒我娘還說,得給蘇嬸子嘗嘗這帶勁的肉香!”
他剛邁過門檻,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晃,手里的油紙包卻被死死摟在懷里,像護著什么寶貝。踉蹌兩步站穩后,他咧開嘴笑,鼻尖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在唇前聚了又散:“蘇嬸子,您看我娘炸的油糕,圓不圓?她特意多放了把糖,說小棠愛吃甜的。”
蘇晚棠坐在堂屋門口的藤椅上,聽見這話,笑著往旁邊挪了挪,給石墩騰出路:“快進來烤烤火,看你耳朵凍的,紅得像靈植園的山里紅。”她的目光落在油紙包上,那油光里透著的熱氣,讓她想起石墩小時候——那時他總愛蹲在順紋居的灶房門口,等著蹭口熱乎的,如今倒學會惦記人了。
石墩應著“哎”,卻沒先烤火,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解開繩子時,他的手指因為凍得發僵,笨笨地解了兩下才扯開,一股滾燙的甜香瞬間漫開來——油糕是金紅色的,表皮炸得酥脆,邊緣還帶著點焦褐,上面撒著層白糖,被熱氣烘得微微化了,黏在紙上,像淌著蜜。“剛出鍋的,還燙嘴呢。”他獻寶似的指著最大的那塊,“這個糖最多,給蘇嬸子留的。”
沈硯跟在石墩身后,棉鞋上沾著點雪,進門時在門墊上蹭了又蹭。他藥箱的帶子勒在肩上,卻沒放藥,里面裝著個粗陶罐,罐口用紅布封著,布角繡著朵小小的艾草——是他娘的手藝。“這是李伯熬的屠蘇酒,”他把陶罐放在桌角,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揭開紅布時,一股淡淡的藥香混著酒香飄出來,像浸了草藥的蜜,“李伯說這里面放了當歸和肉桂,喝了能祛邪暖身,尤其適合蘇嬸子現在喝。”
他說著,從懷里摸出個小紙包,油紙裹得方方正正,打開來,是些曬干的金銀花,黃白相間,還帶著點脆勁:“這個是我娘曬的,說泡水喝能清火氣。上次在地窖里,小棠咳得厲害,李伯就說她是火氣淤在嗓子里,現在喝這個正好。”
小棠正蹲在炭盆邊添炭,聽見“地窖”兩個字,往沈硯那邊看了一眼。炭火“噼啪”跳了下,火星濺起來,映得沈硯鼻梁上的細汗都發亮——上次在地窖,影閣殺手的短刃擦著她的臉劃過時,是沈硯撲過來把她往旁邊一拽,自己胳膊上被劃了道血口子,現在天冷,那道疤還泛著紅。
“沈硯哥總帶好東西。”小棠往炭盆里添了塊硬炭,炭塊落下去,壓得火星往四周散,“我娘說,等她精神好些,要給你縫個藥箱套,用厚點的布,冬天拎著不凍手。”
沈硯的耳朵微微發燙,低頭用手指蹭了蹭藥箱的銅鎖:“不用麻煩蘇嬸子……對了,云澈,李伯說臘魚蒸一刻鐘就行,蒸太爛了就失了那股鮮勁,記得盯著點火候。”他記得云澈總愛把肉燉得酥爛,卻忘了臘魚得帶著點嚼勁才香——這些瑣碎的事,他總記得清楚。
蘇曉曉和林心怡是手拉手進來的,蘇曉曉的棉鞋上沾著雪,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個帶花紋的小腳印。她懷里捧著個紅布包,布角繡著圈青竹,里面鼓鼓囊囊的,一進門就舉得高高的:“蘇嬸子,小棠,你們看這個!”
紅布被掀開,露出個新做的門簾,青竹邊,上面繡著六只小禾苗,歪歪扭扭的,卻各有各的模樣:有的葉尖往上翹,像石墩總愛仰著的下巴;有的葉桿帶點彎,像沈硯總低著頭的樣子;還有只苗葉上繡了個小鈴鐺,不用問,是蘇曉曉自己——她總愛掛著串銅鈴,走哪響哪。“我娘說這叫‘六禾聚福’,”她把臉湊到門簾前,指著最矮的那只禾苗,“這個是小棠,你看這葉尖,是不是跟你給苗牌點的朱砂一樣紅?”
林心怡跟在她身后,竹籃的提手用藍布條纏了圈,是小棠前陣子給她的。籃子里裝著些干果,核桃裂著縫,露出里面白凈的仁;栗子圓滾滾的,殼上還帶著點絨毛;紅棗最惹眼,紅得像浸了蜜,用紅線串著,掛在籃子邊,一晃就輕輕撞在一起,發出“噠噠”的輕響。“這些是我娘從鄉下收來的,”她把籃子往小棠面前推了推,指尖輕輕碰了碰小棠的手腕——那里的新肉還嫩,“這個紅棗最甜,你嘗嘗,補氣血的。上次你在地窖里流了那么多血,得多吃點。”
小棠捏起顆紅棗,皮上的絨毛蹭得指尖發癢,咬了口,甜汁瞬間在舌尖散開,像含了顆小太陽。她想起上次在地窖,林心怡攥著塊碎瓷片,明明嚇得手抖,卻還往她手里塞:“拿著,萬一能劃開繩子呢。”
云淮川是最后到的,懷里抱著個比他人還高的竹筒,跑得氣喘吁吁,棉帽的帶子都散開了。竹筒上貼著張紙,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煙花,是他自己畫的。“修聯今天放年假,林總領說三十晚上可以放煙花,不犯忌諱!”他把竹筒往墻角一放,竹筒“咚”地撞在墻上,里面傳來“嘩啦”的輕響,是煙花的桿子在晃,“這是我攢了半年銅板買的,有金色的,有紅色的,還有帶響的!”
他蹲在炭盆邊搓手,手背上凍出的小紅點被熱氣熏得發癢,卻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蘇嬸子,我還給您帶了山里的野蜂蜜,是我跟著石墩哥去后山找的,在樹洞里藏著呢,甜得很,比糖塊潤。”他說著從兜里摸出個小陶罐,塞給小棠,“你泡水喝,上次你說嗓子干。”
堂屋里一下子擠滿了人,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得歡,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像抹了層胭脂。石墩把油糕擺到最中間,又往蘇晚棠面前推了推;沈硯解開藥箱,拿出里面的小碗,準備等下分屠蘇酒;蘇曉曉展開門簾,往門框上比了比,念叨著“這個禾苗得對著云澈哥的位置”;林心怡把干果倒在個粗瓷盤里,挑了幾顆最圓的栗子,剝好殼遞給小棠;云淮川蹲在地上數煙花,數到第八支時突然拍手:“這個是金色的,炸開像麥穗!上次在地窖里,你說想看看靈植園的麥穗長什么樣,這個就當提前給你看了!”
蘇晚棠看著他們鬧,手里的茶杯冒著熱氣,是用云淮川帶來的野蜂蜜泡的,甜得潤口。她往小棠碗里夾了塊油糕,油糕上的糖渣沾在筷子上,亮晶晶的:“快吃,涼了就不酥了。你石墩哥娘炸油糕時,特意多揉了遍面,說要讓你吃著軟和。”
“蘇嬸子也吃。”石墩往蘇晚棠碗里塞了個紅棗,棗子滾了滾,落在油糕旁邊,“這個最甜,我娘說吃甜的能少生病。”他說著,自己拿起塊油糕,剛咬了口就被燙得直呼氣,卻舍不得吐,含含糊糊地說,“上次在地窖里,要不是蘇嬸子讓我躲在柴火堆后面,我肯定被那黑影逮著了。”
沈硯喝了口屠蘇酒,酒液滑過喉嚨,帶著點微辣的暖。他看向云澈,后者正往灶房走,準備去蒸臘魚。“臘魚蒸一刻鐘就行,”他揚聲叮囑,聲音里帶著點熟稔的自然,“別像上次燉肉似的,燉到脫骨——臘魚得帶著點嚼勁才香。”上次在地窖,云澈舉著凡鐵條擋在他身前,鐵條被張昊捏彎時,他就想,這人看著悶,心卻細得很。
蘇曉曉正跟林心怡數小棠放在桌上的木簪,簪頭的禾苗紋各有不同。“這個帶點彎的給你,”蘇曉曉拿起支最短的,往林心怡發間比了比,“你總愛低頭繡花,這個不硌脖子。”她又拿起支刻著小鈴鐺的,往自己頭上一插,“這個是我的,跟我那串銅鈴配。”最后,她舉起支最大的,簪頭刻著兩株纏在一起的禾苗,“這個給小棠,等你去了蒼岳修院,就當我們都陪著你了。”
林心怡輕輕點頭,指尖撫過簪頭的紋路:“上次在地窖里,你用這個木簪在墻上劃記號,我就想,你的手真巧,以后肯定能刻出最好看的禾苗。”
云淮川數完煙花,湊到灶房門口,看云澈往鍋里擺臘魚。臘魚上的桂花鹵香混著肉香飄出來,他吸了吸鼻子:“云澈哥,等下煙花放完,我們去靈植園邊的雪地里打滾吧?上次你說雪深的地方打滾像裹在棉花里,今天的雪肯定夠深。”上次在地窖里,他嚇得直哭,是云澈把他按在懷里,捂住他的耳朵說“別怕,等出去了帶你去滾雪”。
年夜飯擺上桌時,外面突然響起“噼啪”的鞭炮聲,是巷口別家開始放了。驚得巷口的狗叫了兩聲,卻更添了幾分熱鬧。桌上的菜冒著熱氣,燉肉的油花在湯面晃,臘魚的皮泛著醬紅,薺菜炒雞蛋綠得發亮,糯米糕上的紅點像落了朵花,油糕的甜香混著屠蘇酒的暖,在屋里漫成一團軟乎乎的云。
石墩正和云淮川搶最后一塊臘魚,筷子撞在一起,發出“當當”的響。“我上次幫你擋了那黑影一下!”石墩嚷嚷著,把魚夾到自己碗里,卻又偷偷撥了一半給云淮川,“給你一半,誰讓你上次把最后塊干糧給我了。”
沈硯坐在蘇晚棠身邊,給她盛了小半碗屠蘇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細碎的光。“李伯說這酒能活血,”他輕聲說,“您慢點喝,要是覺得辣,就吃口油糕壓一壓。”上次在地窖,蘇晚棠把唯一的塊布巾給了他擦鼻血,說“小伙子流太多血不好”。
蘇曉曉和林心怡頭挨著頭,在數小棠做的木簪。“這個要刻個撬棍,給石墩哥,”蘇曉曉用筆在紙上畫著,“這個刻支銀針,給沈硯哥,這個……”她抬頭看向云淮川,“刻顆琉璃珠,像你上次找到的那顆紅的。”
小棠靠在蘇晚棠身邊,聽她講云崢小時候的糗事——“他偷拿灶房的糖,被你爹追著打,繞著院子跑了三圈,最后躲在柴火堆里,嘴里還含著塊糖”。她笑的時候,眼角掃過桌上的每個人,突然想起在地窖里的黑暗:石墩舉著撬棍擋在她身前,后背被黑影踹得直晃;沈硯被甩出去時,手里還攥著給她止血的藥;蘇曉曉趴在墻頭喊護衛隊,嗓子都喊啞了;林心怡把碎瓷片往炭灰里蹭,說“留個記號他們好找”;云淮川舉著油燈,火苗晃得像要滅,卻從沒松開過……
零點的鐘聲敲響時,云淮川抱著煙花跑到院里,石墩跟在后面,手里拿著火折子,手有點抖,卻把火苗護得很穩。“咻——”第一支煙花竄上夜空,在墨藍的天上炸開朵金紅色的花,照亮了順紋居的紅燈籠,燈籠上的“順紋居”三個字紅得發亮;照亮了門楣上的春聯,“家人年年安”的墨跡在光里透著暖;也照亮了每個人仰頭的笑臉——石墩的嘴張得大大的,蘇曉曉的手拍得通紅,沈硯的眼鏡片反射著光,林心怡的睫毛上沾著點雪,云淮川的歡呼像撒了把銀珠子。
云澈站在門口,看著煙花在雪地里投下的光影,聽著院里的笑聲——石墩的大嗓門混著油糕的甜香,沈硯的咳嗽裹著屠蘇酒的暖,蘇曉曉的尖叫纏著門簾上的竹香,林心怡的低語帶著干果的甜,云淮川的歡呼映著煙花的亮,還有娘和小棠的笑聲,像兩株青禾被風吹得沙沙響。
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首最熱鬧的歌。他突然明白,經歷過地窖里的黑暗,才更懂此刻的暖有多珍貴。他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不是同脈,卻共過生死。這些人,是不管風雪多大,都會揣著熱乎的心意,推開籬笆走進來,把日子焐熱的人。
煙花還在繼續,一朵接一朵,照亮了巷口的雪,也照亮了他們眼里的光——那是共過患難的默契,是吵吵鬧鬧的牽掛,是往后漫長歲月里,想起就會覺得暖的、名為“朋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