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紋居后院的風箱還在“呼嗒”作響,沈硯正用浸了冷水的抹布擦著通紅的鐵砧,砧上躺著半截斷裂的玄鐵鎖鏈,鏈環斷口處還沾著影閣特制的蝕金粉。云澈蹲在旁邊,手里轉著根磨得發亮的鋼釬,鼻尖縈繞著淬火時特有的水汽與鐵銹味——這才是順紋居的日常,不是藥香彌漫,而是錘擊聲、金屬摩擦聲和偶爾迸濺的火星子。
“影閣倒了,修聯的訂單倒是多了三成?!痹瞥喊唁撯F往墻角一戳,火星濺在青磚上,“可總修這些破銅爛鐵不是辦法,咱們總不能一輩子當個鍛工。”他摸了摸后腰,那里的舊傷是上月修復影閣遺留的殘刃時被靈力反噬留下的,煉體一層的肉身,對付這些帶著靈力的法器本就吃力。
沈硯放下抹布,從柜臺底下拖出個積灰的木箱,里面是摞得整整齊齊的卷宗,封皮上“三流修大名錄”幾個字被金屬劃痕蹭得有些模糊?!斑@是前幾日去修聯交活時,張執事偷偷塞給我的。”他抽出最上面那本,紙頁邊緣還沾著點銅綠,“他說咱們靈根駁雜,仙門大派不收,去三流修大練練基礎也好,總比在這兒硬扛靈力反噬強。”
云澈湊過來,指尖點在卷宗第一頁:“‘黑風谷修真學院’,這名字聽著就糙。主修煉體和搏殺,入學試煉要在黑風淵底徒手掰斷鐵背狼的獠牙。”他嗤笑一聲,“咱們現在這身子骨,怕不是給狼崽子當磨牙棒?”
“不止?!鄙虺幏胶箜?,指腹按在一行小字上,“歷屆畢業生里,能突破煉體五層的不足兩成,大半成了礦場的護衛,去年有三個死在妖獸暴動里,修聯卷宗里就記了行‘意外身故’?!彼D了頓,瞥了眼角落里的身影,“而且谷里瘴氣重,青禾怕是受不住?!?/p>
角落里,林青禾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廊下。月光落在她月白的裙衫上,卻映不出半分活氣——她仍是那具融合了殘魂的傀儡,只是靈智未醒,平日里只會按沈硯設定的指令站立、坐下,偶爾被云澈碰一下,才會像被撥動的木偶般微微側過身。此刻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仿佛一尊精致卻無魂的玉雕。
云澈順著沈硯的目光看過去,喉結動了動:“換一個?!彼麖南涞追霰酒っ婺p的冊子,“‘青云書院’,這名兒雅致,主修琴棋書畫……不對,后面寫著‘以藝入道’,實則是讓學生給世家子弟當伴讀,說白了就是仆役。”他把冊子扔回去,“煉體一層去給人研墨鋪紙?怕不是要被當成雜役使喚?!?/p>
風箱又“呼嗒”響了兩聲,沈硯起身添了些煤,火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他從卷宗里抽出張泛黃的牛皮紙,上面畫著片黃沙漫天的景象:“‘瀚海沙漠修真學院’,主修馭獸和陣法,入學試煉是在沙漠里存活七日。他們的學生都練‘沙身術’,據說能把肉身練得跟黃沙一樣堅韌,挨刀子都不流血?!?/p>
“你忘了去年咱們去沙漠送修法器,我被沙蝎蟄了下,整條胳膊腫了三天?”云澈齜牙咧嘴,“再說那地方的水比靈石還金貴,咱們煉體修士本就耗體力,去了怕是沒等試煉開始就渴死了。”他忽然瞥見牛皮紙背面的批注,“嚯,他們院長是個瘸子,年輕時跟人搶沙駝群被打斷了腿,最恨外人,每年都要驅逐幾個‘看著不順眼’的學生,咱們倆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沈硯把牛皮紙放到一邊,指尖劃過本暗綠色的冊子,封面上繡著株扭曲的藤蔓:“‘毒瘴林修真院’,主修煉體和毒術,據說能在瘴氣里淬體,肉身強度提升得快。入學試煉是徒手采摘‘腐心草’,那草旁邊總纏著毒藤,被勒一下就得爛個窟窿。”
“我在修聯見過他們的學生?!痹瞥簤旱吐曇?,“上個月來送修護心甲,那甲胄里全是毒銹,他說這是‘以毒養體’,可我瞅著他臉色發青,喘氣都帶股腥味兒,怕不是快油盡燈枯了。”他敲了敲冊子上的畢業生記錄,“近十年死在淬體階段的有十七個,都是肉身被毒素侵蝕崩解的,想想都起雞皮疙瘩。”
兩人沉默地翻著卷宗,鐵砧上的鎖鏈漸漸涼透。沈硯忽然抽出本沒有封皮的冊子,紙頁邊緣沾著些木屑,顯然是從木工坊那邊混進來的:“‘野山坪修真院’,這所不在主流名錄上,是個老鍛工開的,據說主修礦石辨識和肉身淬煉,不用太多靈力?!?/p>
云澈湊過去,只見冊子上用炭筆寫著:“入學試煉:在山坪的石堆里找出三塊‘淬體石’,再徒手劈開一塊青石?!彼劬σ涣粒斑@對咱們煉體一層來說不算難啊!劈石頭咱順紋居***,辨識礦石也比那些靈植強?!?/p>
“還有這個?!鄙虺幹钢撃_的小字,“學院后面有片鐵礦,學生可以自己開采礦石鍛打器物,賣了錢歸自己。咱們修法器的手藝,去了說不定能用上?!彼D了頓,看向廊下的林青禾,“山坪那邊清凈,瘴氣少,適合她待著?!?/p>
云澈翻到畢業生名錄,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往屆學生大多成了鐵匠、礦場監工,雖然沒成什么大人物,但至少活得安穩。你看這個,三年前入學的那個,煉體三層時就能徒手掰斷精鐵,現在在州城的兵器鋪當師傅,據說日子過得不錯。”
“院長是個叫李老的,以前在仙門的鍛造房當雜役,因為靈根差被趕出來了,”沈硯繼續念著,“但他懂怎么用礦石輔助煉體,據說有套‘石髓淬體法’,不用靈力也能慢慢打磨肉身?!?/p>
風箱終于停了,后院里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林青禾還站在廊下,月光順著她僵直的脖頸滑下來,在地面投下道細長的影子。沈硯起身,從墻角拿過件半舊的蓑衣披在她身上——傀儡不知冷暖,但他習慣性地照顧她。
“就這所吧。”云澈把野山坪的冊子放到最上面,“至少不用跟那些邪門歪道打交道,劈石頭、找礦石,這些咱拿手?!彼牧伺纳虺幍募绨?,鐵砧上的斷鏈被震得輕顫,“等咱煉體大成了,說不定能自己鍛造出趁手的法器,不用再修這些別人用剩下的破爛。”
沈硯點點頭,把其他卷宗攏起來塞進木箱。鐵砧上的玄鐵鎖鏈在燭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他們眼下的處境——雖斷裂銹蝕,卻仍帶著玄鐵的韌勁。他忽然想起影閣覆滅那天,蒼莽山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而順紋居的風箱依舊“呼嗒”作響,仿佛無論天翻地覆,總得有人守著些實在的營生,比如敲敲打打,比如好好活著。
三日后,沈硯鎖上順紋居的木門,門楣上“順紋居”三個銅字被打磨得發亮。云澈背著個裝著鍛打工具的帆布包,手里牽著根細麻繩,繩的另一頭系在林青禾的手腕上——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帶著她趕路最穩妥的方式。
野山坪在百里之外的山坳里,路要走三天。沈硯回頭望了眼雪城的輪廓,忽然覺得肩上的工具包也沒那么沉了。至少,他們不是在順紋居里等著被靈根駁雜的命運困死,而是朝著一個能讓煉體一層也有機會往前挪一步的地方走去。
山風掠過林青禾的蓑衣,掀起一角月白裙衫,露出她腕間那道被玄鐵鎖鏈勒出的淡痕。沈硯伸手把蓑衣拉好,指尖觸到她冰涼的皮膚時,忽然覺得這趟路或許不只是為了他們自己——或許有一天,這具沒有靈智的傀儡,也能在某個安穩的地方,真正“活”過來。
而順紋居的鐵砧,要等他們回來再繼續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