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坪的晨露還凝在鐵礦砂上時,沈硯已經聽見了石錘砸擊礦石的悶響。
他從石屋里鉆出來,冷冽的空氣帶著硫磺味灌進喉嚨。外門弟子住的石屋連窗紙都沒有,只糊著層粗麻布,夜里能聽見山風卷著碎石掠過屋頂的聲響。云澈已經在院里活動筋骨了,拳頭砸在槐樹上,震得枯葉簌簌往下掉——這是野山坪的晨課,名為“淬體”,實則就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打磨肉身。
“聽說了嗎?今天要分教習。”隔壁石屋的趙虎湊過來,這少年是雪龍郡礦主的兒子,煉體三層,卻因性子魯莽被父親塞進野山坪“磨性子”。他指了指鐵匠鋪方向,“李老身邊那個穿灰袍的,就是靈韻境的周教師,據說以前在青郡的兵器坊當管事。”
沈硯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李老正和個面色清癯的中年修士說話。那修士指尖捻著枚鐵針,隨手往旁邊的鐵砧上一劃,玄鐵表面竟裂開道整齊的細紋。“靈韻境修士的靈力已能凝絲,”沈硯想起順紋居修過的靈紋法器,“打磨礦石時能精準剝離雜質,這才是真正的鍛器功夫。”
云澈忽然撞了撞他的胳膊,壓低聲音:“你看那邊。”只見晨光里走來個穿靛藍短打的少女,背著柄比她還高的重劍,腰間掛著塊墨色玉佩。沈硯認得她,昨日試煉時排在他們后面,徒手劈開青石只用了兩拳,拳風里帶著淡淡的靈力波動。
“那是蘇蠻,”趙虎嘖嘖稱奇,“據說是蒼岳郡來的,煉體四層,卻能引動少量靈力,李老說她是‘凡境中的異類’。”
說話間,李老的聲音如洪鐘般響起:“外門弟子到院心集合!”
三十多個少年少女慌忙聚攏,大多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衫,眼神里帶著對陌生環境的警惕。沈硯注意到,除了他們幾個煉體境,其余人連氣血都沒凝練,屬于純粹的凡境,站在寒風里瑟瑟發抖。
“野山坪沒那么多規矩,”李老抱著胳膊站在鐵樁旁,“每日卯時起身,劈柴、挖礦、鍛鐵,這是勞動課,算修行的一部分。辰時聽周教師講礦石辨識,午時跟著王教習練基礎拳法,未時自由鍛器,酉時匯總考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三個月后,能劈開百斤精鐵者,升內門;能引動礦石靈力者,入親傳。”
“王教習是凝元境?”沈硯低聲問趙虎。
“凝元境巔峰,”趙虎縮了縮脖子,“聽說以前是礦場的護衛隊長,脾氣暴得很,去年有個學生偷懶,被他一拳打飛三丈遠。”
正說著,個絡腮胡大漢扛著根鐵棍走過來,胳膊上的肌肉比沈硯的大腿還粗。他往院心一站,鐵棍往地上一頓,青石板頓時裂出蛛網紋:“我是王猛,負責你們的體術課。現在,繞山坳跑五十圈,最后五個沒回來的,罰劈柴到子時!”
人群里頓時響起片抽氣聲。野山坪的山坳雖不算大,一圈下來也有兩里地,五十圈就是百里路程,對凡境修士來說無異于酷刑。沈硯看了眼身旁的凡境少年,不少人臉色都白了。
“跑!”王猛一棍砸在鐵樁上,震得眾人耳膜發疼。
云澈拽了把沈硯,率先沖了出去。煉體一層的肉身雖比不得更高境界,卻遠超凡境,他腳步輕快,很快就跟上了前面的蘇蠻。沈硯緊隨其后,跑過鐵匠鋪時,瞥見林青禾正被李老的雜役搬到鋪門口的石凳上——這是他們和李老討價還價的結果,允許傀儡留在院里,前提是不能妨礙教學。
“那傀儡怎么回事?”蘇蠻忽然放慢腳步,側目看向沈硯。她的重劍撞擊著后背,發出沉悶的聲響。
“朋友托我們照看的。”沈硯含糊道。
蘇蠻挑了挑眉,沒再追問,腳下加快了速度。沈硯注意到她的步法很特別,腳尖落地時總往內側偏半寸,像是在卸去反震力——這是常年使用重劍才有的習慣。
跑到第二十圈時,凡境少年們已經掉隊大半,氣喘吁吁地扶著巖壁干嘔。趙虎跟在沈硯身后,臉漲得通紅:“媽的,王教習這是想累死咱們……”話音未落,就見王猛扛著鐵棍站在前方山道上,手里還拎著個掉隊的少年。
“凡境就該有凡境的樣子,”王猛把少年往路邊一扔,“連氣血都跑不起來,還想煉體?給我滾去劈柴!”
沈硯忽然明白野山坪的用意。勞動課不僅是干活,更是篩選——能在高強度勞作中堅持下來的,才有資格接觸真正的修煉。他看了眼云澈,少年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落,呼吸卻依舊平穩,顯然留有余力。
“你哥真是青云修大的?”沈硯忽然問。青云修大作為青府四頂尖之一,學生最低也是聚元境,云崢能在那里立足,實力定然不弱。
云澈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加快速度:“別跟人提他。”沈硯從他緊繃的側臉看出些端倪,這對兄弟之間似乎藏著什么過節。
午時的體術課設在鐵礦場邊緣的空地上。王猛教的是最基礎的《裂石拳》,但他每一拳打出,都帶著凝元境特有的靈力震顫,拳風掃過地面,竟能掀起層鐵礦砂。
“看好了,煉體不是硬拼蠻力,”王猛一拳砸在塊鐵礦上,礦石應聲碎裂,“要借大地的力道,把氣血往下沉,再順著經脈往上涌——”他忽然指向云澈,“你,出列演示!”
云澈愣了下,走上前擺出起拳式。他的動作比王猛更標準,卻少了那份凝元境的靈力波動。王猛皺眉:“不對,氣血太浮!再沉!”
云澈深吸一口氣,拳鋒往下壓時,沈硯忽然瞥見他手腕上的青筋跳了跳,一股微弱卻精純的靈力順著他的經脈流轉——那是聚元境才有的靈力運轉!沈硯心頭一震,難怪云澈總能輕松完成遠超煉體一層的試煉,他竟然隱藏了境界!
“這還差不多。”王猛似乎沒察覺異常,揮揮手讓他歸隊。沈硯看向云澈,少年避開他的目光,耳根卻微微發紅。
未時的自由鍛器時間是沈硯最期待的。外門弟子只能用最簡陋的炭爐和鐵砧,內門弟子卻能使用李老的靈紋爐——那爐子嵌著三道風靈紋,能精準控制火候。趙虎湊過來,指著內門區域的方向:“看見沒?那個穿白衫的,是內門弟子里的頭牌,叫石辰,磐石郡來的,據說能在鐵器上鍛出基礎靈紋。”
沈硯望去,只見個面色冷峻的少年正在鍛打柄短劍,鐵錘落下的頻率均勻得像鐘擺,劍身漸漸泛起層淡青色的光暈。“那是‘青鋼紋’,”沈硯低聲道,“能讓鐵器更堅韌,順紋居修過類似的法器。”
“你懂靈紋?”蘇蠻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后,重劍靠在肩頭,“我爹說,能鍛靈紋的修士,到哪都吃香。”
“略懂些皮毛。”沈硯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鐵錘。他沒說的是,順紋居修復過的靈紋法器,比這野山坪的內門弟子見過的還要多。
酉時的匯總考核在鐵匠鋪前的空地上進行。李老坐在塊黑石上,周教師捧著本名冊,王猛則抱著胳膊站在一旁。
“趙虎,今日挖礦三十斤,合格;體術拳力不足,不合格。”
“蘇蠻,挖礦五十斤,合格;體術拳力達標,優秀。”
……
“沈硯,挖礦四十五斤,合格;體術中規中矩,合格。”
“云澈,挖礦六十斤,優秀;體術……”周教師頓了頓,抬頭看向李老,“拳力波動有些奇怪,像是……”
“合格。”李老忽然開口,目光落在云澈身上,帶著種洞悉一切的銳利,“明日起,你和沈硯,去內門區域用靈紋爐。”
人群里頓時響起片驚呼。外門弟子能進內門區域,這在野山坪的歷史上從未有過。沈硯剛要推辭,就被李老打斷:“你們修復玄鐵鎖鏈的手法,周教師看過了,比內門那些廢物強。野山坪不看境界,看本事。”
沈硯這才明白,李老早就注意到他們修法器的手藝。他看向云澈,少年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攥緊的拳頭泄露了他的緊張——或許是擔心隱藏的境界被發現。
夜幕降臨時,沈硯和云澈搬進了內門弟子的石屋。這里比外門寬敞許多,還鋪著層防潮的干草。沈硯坐在草堆上,看著窗外李老的鐵匠鋪,那里還亮著燈,鐵錘撞擊鐵砧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帶著種奇異的韻律。
“你為什么要藏境界?”沈硯終于問出了口。
云澈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我哥說,沒突破聚元三層,就別對外聲張,免得丟他的人。”他抓起塊鐵礦石,猛地捏碎,“我偏要在這野山坪練出個樣子,讓他看看,不用青云修大的資源,我照樣能成器。”
沈硯看著他眼里的倔強,忽然想起順紋居的鐵砧。那些被認為“廢了”的法器,經他們敲打修復,照樣能派上用場。或許這就是野山坪的道理——不管你是凡境還是聚元,不管你來自雪龍郡還是蒼岳郡,在這里,能劈開礦石、鍛出好器的,就是好修士。
遠處的鐵礦場傳來幾聲狼嚎,云澈起身走到門口,望著李老鐵匠鋪的燈光:“聽說親傳弟子能跟著李老學‘石髓淬體法’,那才是野山坪的真本事。”
沈硯點點頭,目光落在院外的石凳上。林青禾還靜靜地坐在那里,月光灑在她身上,像覆蓋了層薄霜。他忽然覺得,這野山坪的夜晚并不冷清,有打鐵聲,有少年的志氣,還有個等待被喚醒的靈魂,都在這山坳里,隨著礦石一起,慢慢被打磨成該有的樣子。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內門區域時,沈硯和云澈已經站在了靈紋爐前。周教師正在調試爐溫,青色的火焰在爐膛里跳動,映得他眼底一片通明。
“靈紋爐的火候控制,是外門和內門的第一道坎,”周教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靈韻境修士特有的穿透力,“看好了,這道‘風旋紋’,要在鐵水將凝未凝時——”
沈硯和云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期待。野山坪的修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