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慢悠悠地壓下來,把黑風口的斷崖裹得越來越緊。沈硯站在崖邊的老松下,松樹的虬枝上掛著些風干的藤蔓,被山風扯得“嗚嗚”作響,像誰在暗處哭。他攥著那塊黑色礦石的手,指節已經泛白,掌心的汗順著礦石表面的細孔滲進去,竟在石縫里泡出些灰黑色的沫子——那是礦石里的魔氣被汗水濡濕后,滲出的邪祟。
自昨日第一次試著將氣血往礦石里引,沈硯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當時只覺一股陰冷的力量順著經脈鉆進來,像冰錐又像火鉗,把那些淤塞的氣血捅得七零八落,卻又奇異地歸攏成一股更猛的力道。煉體四層那層磨了月余的壁壘,竟真的松動了,夜里甚至能感覺到丹田在發燙,像是有團野火在燒。可代價是整夜的噩夢:夢里總有無數雙眼睛從黑霧里瞪著他,那些眼睛沒有瞳仁,只有翻涌的灰黑,像礦洞深處滲出的血晶液。
“再試一次。”沈硯咬著牙,后槽牙咬得發酸。他解開衣襟,把冰涼的礦石貼在丹田處。石頭剛觸到皮膚,就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猛地吸氣,卻又舍不得挪開。陰冷的力量順著皮肉往里鉆,這次比昨日更兇,經脈像被無數細針穿刺,疼得他額頭瞬間滾下冷汗。可緊接著,一股狂暴的力量從丹田炸開,順著手臂往拳頭上涌,指縫間竟滲出些淡淡的黑霧。
他忍不住揮出一拳。拳風掃過崖邊的亂石堆,“嘩啦”一聲,半人高的石堆竟被震得粉碎,碎石飛濺著撞在崖壁上,彈回來打在他的衣襟上,生疼。沈硯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指節泛著不正常的紅,拳心還殘留著黑霧的余溫。
“煉體五層……”他喃喃自語,聲音發飄。可眼底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慌。那股力量里藏著的惡意,像附骨之疽般鉆進神識,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邊甚至響起些細碎的低語,像是無數人在磨牙,又像是藤蔓在骨頭上攀爬。
“沈硯?你在這兒干什么?”
聲音像道驚雷,炸得沈硯渾身一僵。他猛地回頭,看見云澈舉著火把從崖下的石階走來。火把的光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青禾劍斜背在身后,劍鞘上的穗子被風吹得亂晃,劍身在火光里泛著層淡淡的青光,像條醒著的青蛇。
“我……來吹吹風。”沈硯慌忙把礦石往懷里塞,手指卻抖得不聽使喚,礦石撞在腰間的工具袋上,發出“咚”的悶響。他把衣襟系得死緊,仿佛這樣就能遮住那股揮之不去的腥氣,可指尖的冰涼和掌心的汗,卻怎么也藏不住。
云澈拾級而上,火把的光漸漸照亮沈硯的臉。少年的嘴唇發白,額角的冷汗混著灰塵往下淌,沾濕了鬢角的碎發。云澈的眉頭忽然蹙起,鼻翼輕輕動了動——空氣里除了松脂和碎石的味道,還飄著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帶著鐵銹般的甜,和礦洞深處那團黑霧的氣息,像得讓人心里發毛。
“你身上怎么有股腥氣?”云澈停在他面前,火把舉得高了些,光落在沈硯汗濕的脖頸上,“和礦洞的魔氣有點像。”
沈硯的喉結猛地滾了滾,他別過臉,看向崖下的黑暗,不敢看云澈的眼睛。云澈的目光太亮,像青禾劍的靈光,能照見他心里藏著的齷齪。“可能是剛才路過血藤谷沾到的,”他扯了個謊,聲音干巴巴的,“那里的藤蔓腐爛了,味道沖得很。”他慌忙轉移話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襟,“靈紋爐的權限快到期了,你的劍鍛好了嗎?”
云澈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火把的光在他瞳孔里跳動。沈硯的睫毛抖得像受驚的蝶,下巴繃得緊緊的,顯然在隱瞞什么。可終究,他還是移開了視線,舉起火把照向沈硯的手。
“你的指關節怎么青了?”火光下,沈硯的右手背泛著片烏青,指節處還有道細小的血痕,像是被什么東西硌的,“練拳太狠了?”
沈硯心里“咯噔”一下。那淤青哪是練拳弄的?是剛才魔氣反噬,拳頭砸在石壁上撞出來的。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身后,左手緊緊按住,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嗯,”他含糊地應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想早點突破五層,就多練了會兒,沒注意分寸。”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火把“噼啪”的燃燒聲,和山風卷著碎石掠過耳畔的“嗚嗚”聲。云澈轉過身,往回走了兩步,火把的光在崖壁上投下兩道歪斜的影子,像兩個被拉開的人。
“期中測試不用太在意,”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咱們修行不是為了和誰比。你要是覺得難,我多陪你練練《裂石拳》,總能找到竅門的。”
沈硯“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蚊子哼。他看著云澈的背影,火把的光把他的輪廓描得很暖,青禾劍的青光在他身后輕輕流淌,像條干凈的河。可他不敢追上去,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山風灌進領口,吹得懷里的礦石越來越涼。
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甚至不敢跟云澈并排走。每走一步,懷里的礦石就像在提醒他:你用了歪門邪道,你配不上那樣干凈的光。黑風口的風卷著碎石掠過耳畔,那些細碎的聲響湊在一起,竟像無數只鬼魅在低語:
“怕什么?力量才是真的……”
“他早就比你強了,再不想辦法,你連他的影子都追不上……”
“就用一點點,沒人會發現的……”
沈硯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淤青里。疼,卻能讓他保持清醒。他知道這些聲音是假的,是魔氣在誘惑他,可心里那個叫“嫉妒”的蟲子,卻被這些話喂得越來越肥。
快到野山坪時,云澈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火把的光正好落在沈硯的眼底,照出那抹藏不住的紅。“你要是累了,”云澈的聲音很輕,“明天可以多睡會兒,我幫你把礦鎬帶來。”
沈硯慌忙點頭,別過臉去。他怕再看一眼云澈清澈的眼睛,自己會忍不住把一切都說出來。
夜風穿過野山坪的石屋,吹得窗紙“沙沙”響。沈硯躺在草堆上,懷里的礦石硌得他生疼。他能聽見隔壁石屋里,云澈翻身的聲音,還有青禾劍偶爾發出的輕鳴,像在警惕什么。
他悄悄掏出礦石,在黑暗中,石頭表面的細孔里滲出淡淡的黑霧,在他掌心盤旋成個小小的漩渦。沈硯的指尖顫抖著,幾乎要再次貼上礦石——那股力量太誘人了,像沙漠里的水,明知可能有毒,卻還是想一口飲盡。
可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礦石的瞬間,他忽然想起蘇云塞給他的清心草香包。他摸出香包,湊到鼻尖聞了聞。淡淡的草木香鉆進鼻腔,像道清泉,壓下了些心底的躁動。
沈硯把礦石塞進床底的石縫里,用塊石板壓住。黑暗中,他睜著眼睛,望著屋頂的破洞。月亮從洞里鉆進來,在地上投下塊慘白的光,像塊冰冷的鏡子,照出他此刻的狼狽。
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岔路口。一條路干凈,卻難走;另一條路快捷,卻布滿了毒刺。而他,還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遠處的鐵礦場傳來幾聲狼嚎,沈硯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草堆里。草葉的澀味混著清心草的香,讓他稍微安心了些。可床底的石板下,那塊黑色的礦石,還在靜靜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像只睜著的眼睛,等他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