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生在生產大隊絕對是一個人人都佩服的能耐人。
怎么可能不佩服?
都是靠田地為生的農家子,整個生產大隊兩百多個社員偏偏只有他在紡織廠謀得了一份工作,拖兒帶女成為了城里人。
但養家糊口的酸甜苦澀,也就他自己才知道。
他和媳婦兩個人的工資養活一家八口人,時不時也得拉扯一下兩邊的老人,吃穿住行再加上其他的一些花銷,日子可以說十分地緊巴。
尤其是兒女們越來越大,壓力也越來越重。
原先打算攢攢家底,給他們每人備上一份彩禮嫁妝,再多的也就只能看他們自己了,運氣好,都是高中中專生,等著總能等到街道辦分配一份工作,實在不行接點雜活也有口飯吃。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下鄉的事。
他們家三個人都符合條件,知青辦跑他家跑得特別勤,恨不得直接讓他們簽下名,收拾好東西等著下鄉的日子。
他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別說孩子們就他自己也更愿意待在城里,而不是去鄉下搞建設,不然他當年也不會拼了命往城里闖。
但是吧……
條件不允許。
江湛生避開大兒子期待的眼神,直接道:“我和澤蘭商量過,工作肯定不能讓給你們,本來一大家子就過得苦哈哈,你們接班后,正式工變臨時工一個月少那么多錢,日子還怎么過?”
“爸……”
“你先別喊。”江湛生直接打斷他的話,對著邊上的媳婦點頭示意了一下。
緊跟著何澤蘭回到屋子里,等再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鐵盒子。
江湛生接過鐵盒,在眾人的注視下打開,“這是咱家全部的家底,一共三百五十六塊三角六分,別嫌少,這些年我和澤蘭沒買過一件新衣,沒吃過一頓飽飯,盡最大的努力才攢下這些。”
少嗎?
真不算少。
他和澤蘭加在一起每個月六十塊錢,一家八口的油米柴鹽,還得供著六個孩子上學讀書,兩邊老人年紀大了時不時身上有些小毛病,要是不抓緊點用,怕是連這三百塊錢都攢不下來。
“爸,我沒嫌少。”江東陽趕緊表示,“我知道這些年你和何阿姨辛苦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我……”
“你別打岔!”江湛生有些無奈。
自己的兒子他哪里會不懂?
說得再好聽都是有原因的,“這錢不可能拿去買工作指標。”
“爸!”江東陽臉上蒼白,“你真不管我了嗎?我可是你親兒子啊,我……我、我還有燕兒,你不想看著我結婚生子,給你生個大胖孫子嗎?!”
江湛生想嗎?
當然是想的。
像他這個年紀沒哪個男人不想著子孫滿堂,但就算再想也得看實際情況,他搖了搖頭,嘆氣道:“一個工作指標怎么也得五六百塊錢,除了咱們全部的家底還得借一筆外債。”
其實想想,也劃得來。
五六百塊錢一個工作指標,哪怕只是臨時工兩三年也能還清外債,而工作指標卻能一輩子干下去,以后還能讓子孫接班。
但是,他們家現在三個子女符合下鄉的條件。
真要弄一個工作指標,該給誰?
“花光家底弄一個工作指標倒是能讓一個人留城,那另外兩人怎么辦?總不能讓他們光著手下鄉吧?”江湛生有些無奈地嘆氣,“真要借了外債,其他人怎么辦?總不能為了一個人讓其他人跟著輟學餓肚子吧?”
他真要顧著一個孩子,那這個家怕是徹底散了。
嘴上倒是能說得好聽,說都是一家人互相體諒體諒、說兄弟姐妹就該互相扶持、說現在委屈一下以后兄弟姐妹也能幫襯一把……
這些話說起來多容易,不過就是嘴巴一張一合的事。
但聽的人,心里多難受委屈他難道不知道嗎?
畢竟當年他也是這么過來的。
說得直白一些,都是一家子憑什么委屈的人是他?
江湛生就是太明白了,所以他不愿意為了一個人讓全家跟著受苦受累,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親兒子也不行。
真給他買了工作指標。
那程華程芬兩兄妹肯定得下鄉,到時候家里掏不出錢支援,下鄉的日子本身就苦,沒錢傍身日子更艱難。
而留在城里的其他子女日子也不一定好過。
另外三個都還在讀書,怕是下學期的學費都拿不出來了,更別說尋常的油米柴鹽,吃個半飽都困難……
日子過得苦,心里難免就會怨。
兄弟姐妹之間哪里還能和和氣氣?
而且他存著私心把好處給自己兒子,澤蘭這個當母親的難道沒私心?
所以,工作指標不能買。
真要買了,這個家都得離了心。
江湛生將盒子里的錢掏出來,數了數分成了四份。
三份一百塊,剩下的零錢摞在一堆。
“你們三一人拿一百塊錢,剩下的就留著家里用,至于以后……就看街道辦那邊能不能給你們分配工作。”
這話算是說得很委婉了。
不說其他地方,就他們這邊的巷子怕是都有百來個等著街道辦分配工作的青年,要是真那么好分配,一個個也不會閑在家里摳腳。
說這些話其實也是在告訴他們,街道辦沒消息怕是只能拿著錢下鄉。
不過有錢傍身總比沒錢來得強。
一百塊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拿著這筆錢去到偏遠的生產大隊多少會輕松一些。
江東陽看著桌面上的錢,那一張張大團結看得讓他有些恍神。
他是真不想下鄉吃苦。
不過他也明白爸都把話說到這種程度,工作的事肯定沒希望了,有這一百塊錢他或許還能想想其他法子,所以也就沒再哭喊著“燕子”。
“媽,這也是你的意思嗎?”旁邊的程芬聽得紅了眼眶,她死死盯著自己母親,很顯然她并不滿意這個決定。
何澤蘭將一百塊錢拿在手里,數清后遞過去,“明天我打算去趟趙媒婆家,你收拾收拾咱們一塊去。”
女兒比兒子來的好解決。
自己沒工作指標也能找個有工作的男青年結婚留城。
江東陽以對象做借口要工作,不就是因為他有了工作,他對象和他結婚也能留下來。
所以程芬留城的可能性更高。
這一百塊錢當做她的嫁妝,就算結婚倉促了些,也能選擇條件稍好的人家。
帶著這筆嫁妝嫁過去,她在婆家也更能直起腰桿子。
“我不去!要是我爸還在,他才舍不得我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程芬一把揮開她的手,看都沒看一眼散落在地的錢,紅著眼眶就跑了出去。
何澤蘭皺了皺眉頭,心里卻無可奈何。
她上個男人去世時,程芬年紀也不算小,被寵得有些嬌慣了些,一不如意就愛使小性子。
她不用去問就知道程芬心里怎么想的。
怪她這個媽不疼她,不爭取給她弄個工作名額。
可要是有的選,她當然愿意把最好的都留給兒女,問題是現在沒得選,對比起一個姑娘家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鄉下,自然是在本地找個知根知底的人結婚來得安心。
江湛生有些擔心,“沒事吧?”
“沒事,說話都不過腦子,讓她出去冷靜冷靜也好。”何澤蘭半蹲下來撿著地上的錢。
她這個閨女就是太不切實際。
不說其他地方,就他們這片巷子誰家舍得拿一百塊錢給閨女當作嫁妝?
幾床被子一些日用品就差不多了,非但沒嫁妝還得壓一些彩禮在娘家,拿著一百塊錢嫁妝嫁人難道不比下鄉來得好?
程芬還真不覺得好,她只覺得自己特委屈。
一路哭著跑了十幾分鐘,最后進了一家大雜院,舉起手敲響了緊閉的一間房門。
“誰啊?”
“二姑,是我。”
“程芬?你等等……”
房門里傳來些許動靜,過了好一會房門才被打開,程玉梅一邊擦嘴一邊笑著道:“瞧你怎么不早點來,早點還能在姑姑家吃上一頓。”
說到吃飯,程芬捂著肚子,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飯就氣得跑了出來,“二姑,你家還有什么吃……”
“哎喲!你咋眼睛都紅了?”程玉梅尖叫著打斷她的話,拉著人往屋里領,“誰欺負你了?你要被欺負你可得跟姑姑說,姑姑替你做主,你爸要是還在,他哪里舍得你掉一滴淚珠子。”
程芬一聽,心里更委屈了。
眼淚嘩嘩往下落,“我媽不打算讓我接班。”
“那她讓誰接班?”程玉梅皺著眉頭,“她不會想讓你哥哥接班吧?你哥哥腦子都燒糊涂了,哪里依靠得住?你媽以后不還得靠你養老。”
她和何澤蘭當了好幾年的姑嫂,那些年沒少扯頭皮。
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懶得提,最恨的就是大哥去世后,本屬于程家的工作居然讓何澤蘭頂了班,拿著這份工作居然還二嫁了!
程芬擦著眼淚,“她也不打算讓我哥接班。”
程玉梅挑了挑眉頭,以她對何澤蘭的了解,肯定不會糊涂將工作指標給自己的繼子,一定是有其他打算。
她也沒著急套話,拉著侄女的手勸了幾句,跟著揚聲道:“楊麗給你妹子倒杯熱水,別天天待在屋里繡你那幾塊破帕子。”
沒一會,楊麗端著熱水杯走了出來,她不樂意道:“哪里是破帕子,那是我的喜帕。”
她將杯子遞過去,好奇問著:“舅媽不讓你接班,難不成讓你下鄉?我跟你說,下鄉可不是什么好事,一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她不是不知道媽對著舅媽使勁。
這么關心程芬也不是看在死去舅舅的份上,只是想著等程芬接了舅媽的工作,再將有工作的程芬介紹給楊家大伯家的兒子,大伯家娶個有工作的兒媳婦得了好處,愿意分間屋子給她媽,同樣也能看到大舅媽吃癟……
夠折騰的。
幾十年的恩怨,就一直惦記到現在。
程芬擦了擦臉,哽咽著,“我媽想讓我嫁人。”
“嫁人?”楊麗覺得嫁人也挺好,她不就相了個對象,打算過年前把婚事給辦了。
“哎喲,你媽真糊涂!”程玉梅可不管好不好,好的壞的她都能往何澤蘭身上潑臟水,“怎么能隨隨便便就嫁人?這姑娘家結婚就跟投第二次胎,這么倉促誰知道會不會遇到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這話聽得邊上的楊麗直翻白眼。
上個月讓她去相看可不是這么說得。
程芬卻聽進去了,“可不是么,她就是不在意我,不然不會以為拿一百塊錢的嫁妝就能打發我。”
“多少?!”
“一百塊錢的嫁妝!”
楊麗瞪大眼,她結婚家里要了五十塊錢的彩禮和三十六條腿,卻只給她塞了五塊錢的壓箱錢和兩床八成新的棉被。
看著哭著快喘不過氣的程芬,她真覺得該哭的是自己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