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唐醒了。
林俊卿特制的湯藥果然見效,此刻他歪在床榻上,臉上已見了些血色,只是精神頭依舊萎靡不振。
林俊卿臉上,仍是緊鎖著眉頭——
小師弟身上的槍傷太重,虧得他自小練就一身筋骨皮膜,才僥幸保下這條性命。
只是這傷勢太重,自己這幾味藥也不過是吊著命,再拖些時日,只怕要耽誤了小師弟的武道前程。
前幾日在德云樓,小師弟剛入九品小成,酒桌之上,尚且還是一副少年郎的意氣風發。
不過幾日功夫,如今再見,竟成了這般頹唐模樣。
一股空落落的滋味,漫上這中年武夫的眉梢。
念及此處,林俊卿嘴角卻扯起個溫潤的笑:“小師弟,這幾日你們且莫出門,把身子養好了再做計較。”
至于他們二人來這兒的緣由,林俊卿一個字沒問,
就連兩人身上那些嚇人的傷,他也半句未提。
久居小院的他,自然不曉得這兩日李家礦區里那些隱秘事。
但林俊卿心里清楚,小師弟既尋到這兒來,定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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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劉唐卻是掙扎著坐了起來,神色中帶著些愧色,抱拳說道:“勞煩師兄了。”
林俊卿剛沏了壺茶,聽這話便笑了,把茶壺往桌上一放:“往日你總纏著我帶你溜出武館時,可沒這么多禮數。”
劉唐想笑,剛咧開嘴,就扯動了身上的傷,反倒疼得一哆嗦。
林俊卿嘆了口氣,又取來外敷的傷藥,親自給劉唐換起藥來。
入眼處,是幾處銅錢大的血洞,邊緣皮肉都焦黑了——這是火藥灼燒留下的痕跡。
林俊卿眼神一沉:“火藥槍?”
便是這位寶林武館前任大師兄,眉眼間也添了幾分鄭重,
偌大的城里,能動火藥槍的,或者說,敢動火藥槍的,本就沒幾家。
劉唐點了點頭,想起這兩日在李家礦上受的罪,還有那些沒了性命的弟兄,臉色就黯了下去。
既是將性命都托給林俊卿了,自然也沒啥好隱瞞。
沒多大工夫,劉唐就把前因后果都說了。
林俊卿聽著,臉上瞧不出太多動靜,心里頭卻早已翻江倒海。
礦線?
人和車廠,馬六車廠?
而且...向來與世無爭,只一心守著自家礦區的李家,竟也主動出手了?
想到這里,林俊卿心中更是蒙上一層陰郁。
他久居小院,卻不是與世隔絕,
比起涉世未深的劉唐和祥子,林俊卿自然更清楚城里城外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
若只是南城兩家車廠斗起來,就算折了些車夫,也不過是小打小鬧。
可他們爭斗的地方,卻是礦廠!
而且...李家也插了手。
這事就不同了。
李家并非高高在上的世家,真論起來,算不得什么大角色。
但論起銀錢,守著五彩金礦幾百年的李家,在城里頭能排進前幾號。
這個自大順朝皇旗剛飄搖就存在的李家,用張大帥在某次宴會上的玩笑話來說——李家那老小子,就知道悶頭往自個兒懷里摟銀錢,活像只鉆錢眼的耗子。
話糙,理卻在,把李家這幾百年的行事路數說透了——從不顯山露水,就守著自己那點地盤。
但偏偏...
向來低調的李家出手了。
這般不尋常的背后,李家到底打了什么主意,林俊卿并不感興趣。
但他清楚,若李家得知劉唐這二人沒死,會做出怎樣的事...
不問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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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卿神色變換間,卻聽到一陣窸窣聲響。
抬眼望去。
那個大個子車夫竟又背起了包袱。
祥子臉上滿是倦意,脊梁卻挺得像出鞘的槍,便連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
林俊卿一愣:這短短時間,便已消化了“生血丸”的藥力?
不得不說,今天這個小車夫,著實給了林俊卿太多震撼。
而此刻瞧見祥子臉上的表情,林俊卿嘴角卻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祥子兄弟...你要走?”
祥子勉強笑了笑,拱了拱手:“既然把唐爺送到這兒了,又叨擾了林師傅這許久,我也該走了。”
林俊卿站起身,慢慢走到大個子車夫跟前:“你是擔心我這個跛子護不住你們?”
祥子怔了怔,全然未料到這中年武夫竟如此直接。
林俊卿緩緩道:“你想走,我自是不會攔你...”
“不過,至少要過了今夜,放下下午你這一鬧,只怕整個武館都驚動了。”
對方如此坦率,祥子也沒有藏藏掖掖,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劉唐,輕聲解釋道:“我若還留在這里,只怕給林師傅惹更多麻煩。”
聽見這話,林俊卿臉色柔和了些:“若只是這個,祥子你不用擔心。”
林俊卿單手搭在祥子肩膀上。
祥子只覺一股溫柔而澎湃的氣力從肩膀傳了過來,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坐了下來。
“你救了小師弟,我便是欠你一個人情,”
“這里是寶林武館,只要我林俊卿在,便沒人敢來找你們麻煩。”
中年武夫眉眼微微一抬,那眉頭便如長刀出鞘。
這話說的云淡風輕,卻傲然決絕。
寶林武館親傳弟子的分量,李家自然得好好掂量掂量。
可祥子卻只抱拳說了一句:“既然有林師傅照顧唐爺,那我便放心了。”
就在祥子轉身時,林俊卿卻忽然嗤笑一聲,說道:“你想報仇?”
祥子身形一頓,
殘月如霜,透過重重夜色,勾勒出大個子如松的身形。
祥子沒說話,只輕輕低下頭,把黝黑的臉藏在夜色里。
可那挺得筆直的脊梁,陡然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冷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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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中,林俊卿兩鬢霜白飄搖,右手卻不自覺拂過自己的右腿。
這位昔日的天才武夫,抬眼望著天上的孤月,慢慢搖了搖頭,把心里那些藏著的愁緒甩開。
“祥子,想要報仇...得先有能耐。”
“如今的你,空有一身強橫氣血,卻連個品級都沒入,還想跟李家斗?”
“除了把自己性命搭進去,又有什么用?”
“你是個謹慎的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個理。”
林俊卿這番話毫無保留,直率到傷人。
祥子沒吭聲,下意識望了望墻角那個包袱,
一個黝黑的槍尖,從包袱里刺了出來,在月光里掛著一抹慘白的光。
是杰叔的大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