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市局技術科辦公室還亮著燈,江臨風的指節抵著太陽穴,電腦屏幕的冷光在他眼下投出青灰的陰影,像一層薄霜覆在疲憊的皮膚上。
空氣里浮著舊電路板的微焦味,空調低鳴如遠處未斷的電流聲,偶爾從墻角的排風扇傳來金屬震顫的嗡響。
他指尖輕輕摩挲太陽穴,觸感干燥而緊繃,仿佛神經正一根根繃直。
桌上攤開的周維筆記本殘頁邊緣焦黑,蜷曲如枯葉,輕輕一碰便簌簌落下細碎碳屑。“接班人,勿忘始發站“幾個字被他用紅筆圈了又圈,墨跡在紙面洇開,像凝固的血痕。
金小霜剛發過來的信號破譯報告還沒看完,手機突然震動——專家組視頻會議的提醒彈窗跳出來,藍色的光刺得他瞇了瞇眼,視網膜上留下短暫的殘影。
“都到齊了?“江臨風按下接通鍵,屏幕里陸續彈出六張臉。
廣城的芳姐叼著根沒點的煙,煙絲在她唇間微微顫動,背景是堆成山的案卷,紙頁邊緣泛黃卷曲,像被歲月啃噬過的書脊;錢鳳儀的耳后沾著點碎發,顯然剛從勘查現場趕回來,警服肩頭還沾著一點灰白粉塵,她抬手撥發時,袖口與桌角摩擦,發出細微的布料刮擦聲;董正然坐在省廳會議室,背后的錦旗邊角垂著,倒像給他添了層歲月的框,他輕咳一聲,話筒里傳來紙張翻動的脆響,像枯葉踩碎。
他把筆記本殘頁舉到攝像頭前:“周維的懺悔本,燒剩下的最后一頁。“手指劃過紙頁時帶起細微的沙沙聲,指尖觸到焦痕邊緣,粗糙如砂紙,“金小霜破譯的倒放信號是'回家',結合他埋收音機的行為——“
“等等!“芳姐突然拍了下桌子,攝像頭跟著晃了晃,話筒里傳來紙堆塌陷的窸窣聲。
她扯過一沓泛黃的案卷,紙頁摩擦聲刺啦刺啦響,像老式收音機調頻時的雜音。“我剛翻廣城96年小賣部劫案卷宗,有個細節漏了!“屏幕里跳出張老照片,貨架上擺著包“紅雙喜“,香煙包裝上的紅字在泛白的相紙中格外刺眼,“當年有個老板娘被打致聾,她兒子說,老太太總在半夜坐起來,說'廣播又響了'。“
江臨風的后頸突然發緊,肌肉像被無形的手攥住。
他想起周維跪在調度亭里說“傳到了“時的眼神——那不是懺悔,是確認;想起李春來調離廣播站時寫在報告里的“無法面對未完成的報道“,字跡潦草,筆尖幾乎劃破紙背。
原來那些沉默的受害者家屬,從未真正關閉耳朵——他們只是用失聰的耳朵,用記不清的片段,用貨架上沒拆封的“紅雙喜“,在聽。
“老董,您那有補充嗎?“江臨風轉動手中的馬克筆,筆帽在桌面敲出輕響,像秒針走動。
董正然推了推眼鏡,鏡片反著冷光,屏幕里傳來紙張翻動的脆響:“97年《法治前線》那期趙妻案報道,其實是臨時插播。“他的聲音放得很慢,像在掀一本舊相冊,每一頁都帶著塵埃的重量,“原定是天氣預報,但那天夜里,十七個縣市的廣播站自發轉播了。
他們說,這事該有人聽。“
會議室突然靜得能聽見空調的嗡鳴,像老式收音機待機時的底噪。
江臨風望著屏幕里董正然斑白的鬢角,想起二十年前這個男人帶他勘查第一起現場時說的話:“痕跡不會說謊,但聽的人要用心。“此刻他終于懂了——當年的轉播員,現在的周維,那些半夜坐起的老人,他們都是“聽的人“。
“鳳儀,“江臨風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聯系花都清明橋周邊所有老年住戶,排查保留老式收音機、凌晨開的。“他摸出煙盒又放下,指尖殘留著煙草的干澀氣味,“董老師說得對,現在的問題不是誰在發,是誰還在收。“
錢鳳儀應了聲,屏幕里她的身影已經站起,警服袖子蹭過桌面的案卷,發出布料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兩小時內給你反饋。“
清明橋的老房子有股陳年老木頭的霉味,混合著潮濕墻皮與舊棉被的氣息,像時間在墻縫里發了酵。
錢鳳儀敲第三遍門時,門吱呀開了條縫,門軸發出干澀的**。
開門的中年男人眼底青黑,身后的客廳里,老式收音機擺在方桌上,指針停在某個空頻,旋鈕上落著薄灰,卻在她靠近時,隱約傳來內部元件輕微的熱脹冷縮聲。
“我爸耳朵不好,“男人搓著衣角,布料在指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可他說那里面有我哥的聲音。“他指了指里屋,聲音突然哽住,“哥是96年首案的嫌疑人,沒定罪就……“
里屋傳來收音機開機的“滋啦“聲,像電流在喚醒沉睡的記憶。
錢鳳儀跟著走進去,看見老人縮在藤椅里,白發在暖黃的燈泡下泛著銀,椅墊塌陷,坐感仿佛被歲月壓垮的脊背。
她摸出手機給江臨風發消息時,屏幕亮光照到老人膝頭——那里攤著本舊相冊,最上面一張照片是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穿著90年代的的確良襯衫,胸前別著廣播站的工牌,布料反光微亮,像被時間鍍了一層薄銀。
“江隊到了。“錢鳳儀轉身時,看見江臨風抱著那支從周維處繳獲的錄音筆站在門口。
他的警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常年握放大鏡的指節上的薄繭,指甲邊緣有一道舊劃痕,觸感粗糙。
老人渾濁的眼睛突然睜大,瞳孔在昏光中微微顫動。
江臨風按下錄音筆,李春來年輕的聲音混著電流聲淌出來:“各位聽眾,現在是《法治前線》時間……“聲音帶著老磁帶的溫潤與雜音,像從地底浮出的回聲。
“錄、錄下來。“老人顫抖著抬起手,枯樹枝似的手指按在收音機的錄音鍵上,指尖冰涼而僵硬,“給我兒子聽。“他的眼淚砸在相冊上,把照片里年輕人的臉暈成一片模糊的光影,紙面吸水后微微起皺。
省公安宣傳頻道的午夜時段,江臨風對著提詞器,喉結動了動,喉間干澀,像被往事堵住。
金小霜用90年代的調音臺處理過的電流聲從耳機里傳來,像極了老收音機的雜音,耳膜微微發癢。
他低頭看手里的紙,第一行是“1996年小賣部老板陳素芬,愛抽紅雙喜,常去巷口的糧油店“,第二行是“2005年獨居老人張守業,愛喝茉莉花茶,總給流浪貓留飯“……十七個名字,十七段被兇手截斷的人生。
“他們沒說出口的話,“江臨風對著鏡頭,聲音輕得像怕驚醒誰,呼吸拂過麥克風,帶起一絲微弱的風噪,“現在,由我們說。“
播出當晚,金小霜的監測屏炸成一片星圖——全省九個地市的老式收音機集中開啟,三個紅點正閃爍在96年、05年、07年案發地附近。
江臨風的手機在凌晨三點震動,老周的聲音帶著哭腔:“殯儀館值班室那臺舊收音機自己開了,放了十分鐘,就停了……“
第三夜的辦公室格外安靜。
江臨風整理完最后一份案卷,手機突然震動。
無號碼短信,只有一行字:“第十八站,收到了。“
他幾乎是沖去監控室的。
省廳無線電日志在屏幕上滾動,綠色的數據流里,一個未注冊的移動設備信號跳出來,位置從珠城飄到花都,最后消失在交界的丘陵地帶。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墨,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輪廓,像一段未被記錄的影像。
江臨風摸出新筆記本,在“第十八個未完成的指紋“下方寫下:“聽見的人,就是下一個起點。“
桌角的錄音筆突然閃了下綠燈,像一聲輕輕的嘆息。